隋准正在把骡子拴在墙根。
骡子如今是个半大小子了,刷洗起来费水,隋准都是直接带它去河边。
现在是刚刚洗完回来。
他一转头,就看到心事重重的佟秀。
“秀儿下工了!”他贴心地接过佟秀的包袱。
“娘子辛苦,猪喂了吗?”佟秀深呼吸,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才卸了包袱,又提起篮子,要去切猪菜。
隋准赶忙叫住他:
“你坐会儿,猪我已经喂了。”
佟秀这才坐下,两人在屋檐下说会儿小话。
“萌妹大了,该配种了。”佟秀说。
萌妹就是家里那头猪。
隋准给起的名字。
隋准刚来的时候,它还是头小萌猪,怼人一下,不痒不痛。
转眼大半年过去,它已经腰圆肚圆。
谁要是给它轻轻撞一下,轻则摔跤,重则闪腰。
隋准都已经不敢进猪栏了。
“是该配种了。”隋准接话:“娘说了,冬天生一窝小猪,养两个月,春天正好能卖了。”
佟秀又问起盖房子的事:
“娘给你说没有?找了算命师傅,说下个月大吉,可以动土。”
隋准知道这事,毕竟他参与了厕所的设计。
“说了,这两天我通知村里人,到时候大家一块出出力。”
“盖房子是要村里一块出力。”佟秀点点头。
想想很快就有新房子住了,两人不禁觉得这日子很有盼头。
心情都明朗起来。
“娘子,我今天转正了,以后工钱能拿一份呢。”
佟秀暂时忘却其他烦恼,轻描淡写地说。
但从声音里的雀跃,能看出来他很高兴。
隋准也很高兴:
“是吗?我就说秀儿能行,你这么快就成绣工师傅了,恭喜!”
佟秀小脸粉红,腼腆地抿嘴笑了一下。
“主要还是娘子鼓励,掌柜的人也好。”
“你当了绣工师傅,以后就是挂牌干活了,凡事都要爱惜自己一点,别为旁的人和事所累,省得坏了自己的本分。”隋准谆谆嘱咐。
没办法,佟秀心软,脸皮又薄。
一下子成了绣工师傅,责任重大,活也多。
若谁再使个坏,那他真是水深火热了。
佟秀乖乖点头。
他现在很听隋准的话,因为隋准不论从阅历见识,还是人情练达上,都比他通透。
不论隋准说再多,他也不觉得烦,反而是感觉,又学到了。
媳妇真厉害啊。
等佟嫂子回来,两口子又把这个好消息重复一遍。
佟嫂子比他俩更高兴,大手一挥,鸡窝里又有一只鸡被判了死刑。
家里洋溢着喜气和肉香。
饭间说起隋准上县城的事。
如今佟嫂子已经很能接受了,只是担心隋准的安全:
“你要是不能按时回来,就找人传个话,别跟上次似的,好几天没个信,让我们娘儿俩在家等得心焦。”
隋准说好。
上次的事,确实是他考虑不周。
佟秀欲言又止,最后问了句:
“娘子,要不要多带些钱?”
他知道隋准身上还有十多两,但这两天想得多了,他以为,隋准或许需要多一些钱。
但隋准又说不用。
一家人又说些闲话,便各自回屋睡了。
这一天,佟秀的心上上下下,总没个踏实的时候。
躺下来也睡不着,翻了好几次身。
“秀儿有心事?”隋准问。
夜里不好大声,低低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震得佟秀心口发麻。
“没事,娘子你睡。”佟秀说。
隋准却坐了起来。
“秀儿,我们说说话吧。”
佟秀心里咯噔一下。
万般思绪在胸口激荡,让他有些慌乱和不知所措。
总觉得,隋准接下来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有点想逃避。
“娘子,我们还是睡……”
“秀儿,我想念书。”
“啊……”
佟秀怔然。
把心掉得七上八下的大石,终于轰然坠落。
是的,他有模糊的猜到,但是不敢细想,更不敢问、不敢说。
隋准握着他的手,定定看着他。
“我先前说书攒了些银子,纸笔那些费用应当够。今后我也会找些买卖的路子,不会用家里的钱。”
佟秀被他看着,只觉得心里沉得厉害,不知道说什么好。
隋准又说:
“只是我去读书,家中就顾不上了,要委屈你和娘了。”
佟秀低下头。
倒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而是,隋准怎么会去读书呢?
他怎么能去读书呢?
佟家祖上十八代,代代都是庄稼汉,顶了天做个识字的庄稼汉,头脑灵活些,上了岸去打小工。
没人想过读书的事。
也不敢想。
隋准还在说:
“其实我颇识得几个字,也会做一些文章,不是拍脑袋去读书,考官还是有几分可能的,你和娘不用担心。”
“……不是担心。”佟秀终于出声了。
他当然知道,隋准是有些才学的人。
不论是编词唱曲,还是说书出书,隋准都干得风生水起。
可即便是那样,他也没把隋准往读书上想过。
何况考官?
祖祖辈辈泥腿子的佟家,有人要去考官!
说出去,十里八乡都要轰动的。
佟秀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和慌乱。
“娘子,你怎么会想到去读书呢?”
隋准的眸色深了几分。
但面上还是云淡风轻:
“若是我读书做了官,家里就有倚仗了,这样不好吗。”
佟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娘和娘子在家种种地,我去镇上做绣活,日子比过去好太多,我已经很满意了。”
隋准知道他的不安,便捏了捏他的手,叹息。
“眼下固然是好的,但今后呢?”
“今后?”佟秀有些急切:“今后我是绣工师傅了,能挣更多的工钱,可以给家里置更多的田地,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隋准摇摇头。
他明白,对佟家,甚至粑粑村的每一个人来说,他的决定是很难理解的。
这些庄稼汉祖祖辈辈种地为生,靠天吃饭。
很多人终生连县城都没去过。
当官,就算是个芝麻粒的小衙役,在他们眼里,都是大官了。
至于县太爷,就是当地的土皇帝。
往远了想,他们根本没想过,也想不到。
如果有一个庄稼汉说,他要读书,以后要当县太爷,那跟说自己要当皇帝差别不多了。
谁信啊。
不但不信,还害怕。
卑贱之民,生出妄想,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隋准不得不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