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秋阳暖暖照在贵阳城。
飞檐亭台、假山湖水隐藏在半山苍翠之中,此处唤作南庵,以江南园林而闻名。
王阳明曾多次游览,留下了“岩寺藏春长不夏,江花映日艳于桃”的诗句。
秋色正好,但朱燮元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两年战乱,数十万人卷入战事,可你贵州也才百万人口,如此涂炭之下......”
“伯雅,你贵州若有何难处,尽管与吾说”
孙传庭想了一想,摇了摇头:
“原先最担忧的就是粮食,但今年大力推行泰西新粮,虽然壮丁都抽走了,耕种的老弱多一些,但竟然也能自给自足,尤其是那红薯,好耕种,又丰产,而今也能当做半个主粮”
“另外,因种植了大量淡巴菰,内廷收购,换回了不少粮食。还有络绎不绝的中原贫民过来采矿,民生,还过得去”
朱燮元愣了一愣,拿起胖手撸了撸胡子,摇摇头,笑了:
“老夫本以为,若不用大小分化、以夷制夷之策,必定无法安定西南。而今看来,却是眼皮浅了。朝堂诸公,也不只是会党争啊。不知陛下身边有何能人,出的这般连环策,开荒分地,解放田奴来种粮,逼反不臣的土司......这渐进的改土归流,一劳永逸,功在千秋,可比老夫高明多了”
“陛下年纪虽小,却胸怀宽广,东林、浙党、齐楚各党皆能为之所用,连同泰西人,亦在为大明效力”
如同盲人摸象,身在边陲,对这位皇帝的了解,渠道各有不同,李若琏知道的,又是另一面了。
“还未问过李千户,那安插回安邦彦身边的人,可还稳妥”
“那陈其愚一家一族,已尽为我军捕获,送往川蜀。这一家族本是汉人,入黔已有好几代,若非贪心不足,想谋取世袭土官之利,亦不至于丧心病狂,叛汉从奸。而今他不想身死族灭,只能配合我等了”
“西南之乱,正是这数百家族的不甘,否则安邦彦怎能死灰复燃?”
“正如督师所言,暗中支援安邦彦的,还有广西、云南诸多土司头人”
“如今将安邦彦往南驱赶,与他们合作一处,陛下是想做敲打,还是想火上浇油?”
孙传庭有点猜不透,这决定了他今后的工作重点,是民政还是战争
“若他们晓得厉害,自会送上安邦彦人头。若他们故作不知,必然潜藏祸心”
“老夫看来,伯雅你至少有一年练兵时间。此次涉事家族再被收没田地,你还可再分一波田。川蜀有近千万人口,多的是无地贫民,老夫再送几波入黔,为你补足丁口。但贵州各山上必然还有余匪不断,正适用秦良玉将军的战法,剿匪练兵。一年之后,你的十万山地师练成,估计就要南下滇桂了”
朱燮元看出来了,这个下属,好像更热衷于兵事。其实他自己么......,也拒绝不了“文武双全、出将入相”这种文人至高声名的诱惑。
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除了派出两万精兵驻扎在滇桂头上作为威吓,孙传庭专注于文武双修,移民分田种新粮、上山剿匪练新兵,忙得不可开交。朱燮元也前后动员了四十万贫民,以分田为口号,络绎不绝的移民贵州,大大改善了此处的民族成分,加速了亲密交融。得知此事后,校哥儿又从湖广迁入贫民二十万,再从川黔抽调了三个卫一万五千人的山地师到蓟镇集训,以其成熟战法招募训练“北方山地师”,当然,这些通通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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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冰河的秋天,帝国的东北方已经是天寒地冻、满目萧瑟。
范文程骑着马儿,前呼后拥的走进黄龙府。
依然有衣衫褴褛的人们在忙碌施工着,因为城池又扩建了。
“给范额驸请安!”
守门兵丁们,齐刷刷的依照范文程“发明”的礼仪,左右拂袖,单膝跪地行礼。
范额驸而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这座城市的建立,这个秋天的丰收,都与他牢不可分。
一进城,就是热闹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
向左的东市,又叫民市,主要买卖财米油盐、衣食住行各类商品。最大最奢华的当属“佟百年”旗舰店,经营各种明人商品,尤其是香烟、香水、香皂,简直供不应求,这家店是佟养性家族的产业。
向右是西市,又叫兵市,满大街都是铁铺,夹杂着马市、皮具店、弓箭铺。大金以征战立国,八旗全民皆兵,这些兵械是卖给蒙、汉、朝鲜等“平民”的。当然,各种包衣奴仆也是客户,凡有战事,他们要自带兵器从军。
大金的阶级效仿蒙元:一等人自然是八旗,二等是蒙八旗,三等才是“汉军旗、朝军旗”,四等人是八旗贵人的包衣奴才,他们与三等人差距不大,甚至地位更高,很多人立下了功劳,抬了旗,依然在主家当奴才,并引以为豪。
最低等的,人数大约有四五十万人,那是被虏掠而来的汉、朝平民,境遇与西南的田奴差不多。
穿过两市是平民区,当中也夹着些大宅。再往内,就是八旗贵人的“内城”了。
内城以努尔哈赤的议政之所—大政殿和十王亭为核心,建起100多间各式建筑的“汗宫”,然后八旗人的住宅围绕在这小宫殿周边。范文程的马队,直接穿过内城,前往汗宫。
宫门下马之前,没人拦他,人人笑脸相迎。
步入大政殿,遇见三贝勒莽古尔泰,也是一脸笑嘻嘻的
“尼...,妹夫啊!”
“给贝勒爷.....”
莽古尔泰伸出熊掌,一把抱住范文程,不让行礼,又亲热的拍了拍范文程的脸。
“妹夫辛苦了”
原先那张英俊白净的脸蛋儿,黑了、有点开裂了,都是风霜的印记。
连老阴阳家李永芳看到范文程,也是双目带笑,含情脉脉。
“奴才给大汗请安了!”
范文程双膝下跪,行大礼,随后膝行向前,恭敬递上一本图册
“启禀大汗,此册正是那三江平原的地图,奴才已带人拓地三万顷,皆是肥田,种植红薯、土豆、玉米,皆有丰收,来年再种些豆麦,应该也没问题”
大政殿中,人人喜笑颜开。良田啊!还不是八旗先分,你我有份?
三江平原得名于黑龙江、乌苏里江和松花江,三条大江冲积出肥沃平原,又有水网密布,原是野人女真的领地。野人女真还处于进化之中,以渔猎为生,此处“棒打狍子瓢舀鱼”,吃饱饭,很简单。
自明人锁紧边关,抓捕晋商之后,后金断了粮源,陷入生存危机。他们所在的松嫩平原就是沃土,无奈南邻大明,西有蒙古,每年春耕时,明人骑兵总来骚扰,秋收前还放火烧田,唯有“内陆区”可安于耕种。此时,范文程自高奋勇,愿去拓新地,种新粮,才有这大丰收的喜庆。
讲真,从这大殿里的每位得利者,到因有红薯饱腹、无需因缺粮实行“杀汉令”而丧命的田奴,都应该感谢他。至于用力推广新粮的大明皇帝.......呃,不提也罢。
“哈哈哈哈哈”
努尔哈赤难得开怀大笑,金属质感的笑声有点刺耳,但范文程如闻天籁。
“范文程,额驸啊!真是我的好霍其珲(女婿)!”
范文程娶的是努尔哈赤的养女,临时从宗室认养的,但大汗肯给面子,你敢不要?
“多铎,给你姐夫搬张凳子”
范文程不敢接受这八岁小舅子的热情,扭扭捏捏的,拿屁股边靠了靠凳子。
“你新婚就离家,不容易,该与你的萨里甘(妻子)好好聚聚了”
范文程心中大骇!若非为了躲开“美貌”娇妻,他至于躲得这么远,立这么大功吗?若不用回来复命,呆那边守着小妾儿,不香吗?
“启奏大汗!奴才有一请”
“说来!”
“奴才请复建上京城、依兰城!”
“哦?”
“上京城乃前金朝第一都城,依兰城更是我朝肇祖猛哥帖木儿之诞生地。复建上京、依兰,可显我朝威德,更能
连接三江平原,为我后方粮仓,还能收纳来投的索伦人,壮大我八旗”
“准了!”
见所有人眼巴巴的盯着田册,努尔哈赤面色一冷
“沙盘拿来!”
沙盘,并非校哥儿那种,是后金人听闻后仿制的,用糯米汤和米粒组成的立体山川,虽然粗糙,但描绘基本地形,还是好过地图。
“我大金虽然有丰收,却远远不够。这新粮是大明传来的,那熊延弼今年丰收了吗?大明都丰收了吗?”
那金属声音透着寒意,众人不由得心头一凛。
努尔哈赤指着明金当中的那排镇、路、卫、所、堡组成的密集防线
“我强,他更强!而今南下之路都叫明人封堵,他又有犀利火器,又在九边汰换弱兵,升级军械”
“等他整军完成,再来一次萨尔浒,二十万精兵压境,我拿什么抵挡!!”
努尔哈赤长目横扫,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唯黄台吉若有所思。
“李永芳,说说”
“我大金有一百三十万人上下,八旗补入索伦人与野人女真,而今已达六十五万人。若举国动员,能聚三十三万军,其中八旗军十五万,蒙旗五万,汉旗十万,朝旗三万”
“开矿冶金之事,如何了”
“有几处矿产,开采难,也炼不出明人那种钢铁”
“黄台吉,你说说”
“父汗,而今只能抢时间了”
“如何?”
“林丹汗是个废物,不能给明人添麻烦。我大金,不如取之。合满蒙之力,必能与明人分庭抗礼”
“此二处,你拿得下吗?”
努尔哈赤冷冷的指着两座小城,镇沙、平沙。这两城很小,像蒙古草原上两颗小钉子,很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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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延弼也在享受丰收。
策马徐行,家家户户窗口都挂着金黄的玉米棒子,飘着幸福的烤红薯味儿。
他治下的百万人口都能丰衣足食,虽然其中有三成投了皇帝的皇庄,成了“法外之民”
但总比他们饿死,或被那些土豪收为黑户奴仆的好。
况且皇帝的农庄,由东厂悄悄送人、送粮、送钱支持他,他算过账了,与正常赋税也没什么区别。
当初面圣的时候,提出的“足兵足粮足饷足械”,早超额实现了。
况且还有意外之喜,叫做“足马”
镇沙城越打名头越响,投奔的人马源源不断,又扩建了一圈,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城市了。冬天又要来了,那些内喀尔喀人“多余的”战马,又送来了。
往南的平沙城,也是突然爆满,建设如火如荼。平沙是用于收留,不,是友好通商于喀喇沁部的,喀喇沁与内喀尔喀一样,属于被三方吞噬中的部落,林丹汗带走一波、努尔哈赤带走一波,剩下六成左右人口,左右观望。
转机出现在某一日,平沙城上插上了“戚”字将旗,有牧民来问,可是戚继光的戚?回答曰,驻军将领乃是戚将军侄孙,次日,烟尘滚滚,大批人马前来,平沙城如临大敌。一问,剩下的喀喇沁,大几万人都要搬来?
大约五十年前,戚继光镇守蓟镇,当时的小王子与朵颜部董狐狸联手来战,戚继光以车营对骑兵,将其击溃,并亲帅火铳骑兵突袭敌营,差点俘虏了董狐狸。后来又两次败敌,抓了董狐狸的兄弟,朵颜部跪地乞降。随后的十六年,蓟镇无人敢犯。
喀喇沁正是当时的观众,也因此成为了蓟镇的亲切友邻。都说戚将军和善,待人坦诚、乐于助人,不像那些明官坑蒙拐骗。这手恩威并施,叫他们思念至今,不能忘。
这段历史,连熊蛮子都不知道,听闻之后,肃然起敬。
然后,他又快乐的爆了一波战马,明年,可以带着数万骑兵去后金家烧荒了!
与皇帝有约,三年守成,五年反攻,目前看来,可能不需要三年了。
刚这么想,抬头见一只海东青低空盘旋,扎入沈阳城中的总督府
他知道,来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