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逸宠溺地看着表妹,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慢点喝,别呛着了。”
月娥端起茶杯又一口喝干,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样,真舒坦。进了这屋子就身心愉悦,安稳自在。
“老法师,我表妹年少,性子率直,失仪之处,莫要见怪。”
新逸见表妹进屋来像没看见老和尚一样,旁若无人地端起茶杯就豪饮,急忙向老和尚拱手施礼。
老和尚满脸的慈祥,没有作声理他,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
新逸有些讪讪的,为了在表妹面前掩饰尴尬,他也端起茶杯,文雅地喝了一口。
老和尚的眉毛全白了,眉尾很长,垂了下来,像年画中的老寿星一样。有八十?九十…他的脸上却红润光洁,剃得不见一根头发的光头顶,细腻光亮,不见一丝皱纹,肌肤像一个少年。
月娥看着老和尚,不知不觉心生感动,眼中雾气氤氲。
“师父…”
她站起身,双手合十,向老和尚问询。
老和尚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回视了她一眼。
“师父…弟子请求表哥,此番带我上山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她想问,因何就成了这个身体?还能够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吗?
庞新逸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奇她到底有什么问题,满怀期待地等着她说下去…月娥一脸苦笑,咽回了后面想说的话,没有问出声。
“你是谁?”老和尚开口了,如轰隆隆的云雷之音穿过耳膜。
“我?是刘月娥?”她低声嗫嚅。
老和尚低沉的声音有着强大的威慑力,月娥有些胆怯,自己到底是谁?她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
老和尚面色平静,不见悲喜,对她的话也不置可否。
“老法师,我表妹不是刘月娥?”
新逸震惊得合上不嘴,心里一慌,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茶杯“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巧妙地避开了啡色的茶水溅到流云靴上,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一脸的嫌弃。
“她是刘月娥…”
听到老法师笃定的语气,像拨得云开见月明一样,新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指,拿起桌上的抹布,弯腰捡起地上破碎的茶杯瓷片。
“庞施主,不用管它,有人进来收拾,老僧带你们去另外一处吧。”
老和尚站起来,从月娥身边走过,一股强大的气流涌过,使人身心舒适。
月娥急忙站起来,双手提起百褶裙的下摆,紧跟在老和尚身后。她有好多的问题还没问呢。
庞新逸像放下了千斤包袱般,身心轻松。他走到外间,眉梢眼角都藏着笑意,声音轻柔地对书染说:“去…找一间客房给表小姐休息,在寺庙用午斋,晚一些下山。”
“是…”
冬梅提上包裹,正准备跟着月娥走。新逸站在她面前,含笑道:“你也跟书染去,收拾一下房间,给你家娘子用。”
冬梅对上这抹迷人温馨的笑容,脸一下子就红了。是呀,娘子要睡的床总不能让书染这个男子收拾呀。
她忙应道:“是…”
冬梅红着脸,低下头跟书染一道,走在小沙弥身后,去了僻静的后院客房。
新逸安排了之后,急步追上那婀娜多姿的白裙少女,同她一起跟着老和尚走完禅房外的走廊,进入禅房后院。
“嘎吱”一声,老和尚推开后院的院门。门外有一条青石甬道,这条甬道曲曲折折,道路两旁种着整齐的花草树木,通向另一座屋宇。
走在青石甬道上,放眼望去,寺庙到处是鸟语花香,景色宜人。碧空白云之下,连空气都含着各种清新的香气。
那香气,月娥辩得出,有檀香,沉香,栀子花香,茉莉花香…
新逸走在月娥身旁,一双波光潋滟的凤眼见表妹嘴角上扬,一脸的陶醉,心里不觉一荡。柔声问:“这里好么,今儿来对了地方吧?”
“这里好,让人心生欢喜,以后我会常来。”
新逸的长睫毛颤了颤,手指微动,平生第一次生起那么强烈的念头,想牵着她的手。
老和尚在前面垂着手,迈着稳健的步伐,一声不响地走着。新逸强行忍住冲动的念头,脸色通红,缓缓垂下了手。
走近白色粉墙,黑灰色屋顶的屋宇,它的四周坡地上,到处是松柏森森,萧竹青青,一股清冷之气袭来。
这里的树木生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挡住了初夏灿烂的阳光。一条小小的清泉从屋宇右侧不远处潺潺流过,清泉两边的草地上开满了粉色的小花。
屋宇门前有一方青石铺成的小坝子,坝子上放置着一张竹桌,四把竹椅。到了这里,荫凉清幽,即使是炎热酷暑也遍体生凉。
老和尚站在屋宇门口,脚步顿了顿,推开了两扇大红底色上面雕刻着金色图案的大门。
一间宽大方正的堂屋正上方龛室座上,塑立着一尊两米多高金色晃耀的菩萨形像,菩萨低眉,一手拿净瓶,一手拿杨枝。金身塑像前有一张明黄色绸缎铺着的香案,案上排列着七盏水晶琉璃灯座,每个灯座上都正燃着一盏香油灯。案台中间紫铜色的香炉上插着几柱檀香,袅袅的香烟随风四处飘散。案台两边供放着一杯净水,一簇鲜花,几样水果。
案前地面上有一个厚厚的拜垫,左边还有一个草编的小蒲团。
屋里左右两边靠墙放着一排案桌,桌上供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每个牌位前都点着一盏小油灯。
老和尚双手合十,站在菩萨像前,在拜垫上拜了三拜。
月娥默默地跟着进了屋,自然而然地在旁边的小蒲团上,按照平常惯例虔诚地拜了七拜,然后跪在蒲团上默默祷告。
她站起身来,双手合十,眼光不经意间一瞟,一下子看到左右两边站着许多的人。男女老幼都有,头挨着头,亳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月娥赫一大跳,尼玛,这么多人,没一点声音,吓人不?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她的眼光寻找老和尚,看到屋外竹椅上坐着老和尚和新逸,两人正在说话。
这些人在等用自己面前的蒲团?可能要在上面跪拜。月娥歉意地笑了笑,急忙退出屋去。
新逸含笑看着走到身边的表妹,伸手拉开竹椅,示意她坐下歇息。
“表哥,这里真安静,屋里那么多人也听不到一点说话声。”
新逸转头去看,两扇门大开,屋里一览无余。紫铜色香炉里冒出袅袅香烟,在空中缭绕,哪里见一个人影。
他惊讶地看了一眼表妹,再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略一颔首,似看出端倪一样,默不作声。
月娥奇怪两人的表情,也伸头看了一眼屋内。这一看,吓得她差点从竹椅上掉到地上。
尼玛,屋里明明有许多的人,此刻空空如也,这些人平空消失了。
四周只有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哗哗”声响。
月娥的眼珠子瞪得像铃铛一样大,双眼发直,感到背脊嗖嗖地冷,一阵胆寒。
新逸一把抓住了她。
表哥的手很温暖,很有力,十指紧扣着她冰凉的指尖,将她游离的魂从惊恐中拉了回来。
“当…当…”
寺院的钟声像在头顶响起一样,声声敲醒梦中人。
“敲钟了,午斋去。”
老和尚说完,站起身,袖袍一收,丝毫不像一个耄耋老者,步伐轻快,往斋堂走去。
新逸牵着月娥柔嫩的小手,一双眼睛落在她受惊后变得雪白的脸上,心被生生揪痛了。
他颤声道:“月儿不怕,看花眼了…”
“可我分明看到屋里男丨女老幼那么多人。”
“不去想了,有我在呢。”
表哥坚定的语气和温暖的掌心使月娥惊恐的心安静下来,她温顺地低着头,任由表哥握紧自己的手。
两人跟着老和尚走进了斋堂里间的雅室。
月娥面前放着一张小桌,桌上小碗装有一块豆腐,一碟青菜,一碟盐水,一碗米饭。
她旁边坐的表哥和上方坐的老和尚面前也同样是一张小桌,桌上的饭菜也是同样的。
着实饿了,看到桌上的饭菜,月娥更加饥肠辘辘。她一下子就忘记了刚才发生的撞击心灵的诡异事,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豆腐沾盐水也清淡可口。
新逸生于富豪之家,从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哪里吃得下这样的粗茶淡饭。就是以前有一次来这里用斋,书染也从家里准备了几样小菜,装了食盒。今日也同样带了几道可口的小菜,放在包裹里。见月娥食得香甜,新逸也不好意思起身岀去拿,显得他挑食一样。
他悄悄看一眼月娥,低头食一口饭菜,再看一眼,再食一囗…不知不觉,一碗饭和菜都吃光了。
吃罢饭,月娥连打两个哈欠,娇艳如花的脸上有了倦意。起得早,习惯了午休,不睡一下还真犯困。
“月儿,冬梅带你去客房歇息,一个时辰后,我们再下山。”
“嗯嗯…”
表哥甚懂心意呀,月娥感激地一笑,面颊两边出现一个浅浅的梨涡,甚是可爱。新逸看得又呆了呆。
冬梅在斋堂胡乱吞下一碗饭,见娘子吃完饭,从里间出来了,马上放下碗筷。
迎上去道:“娘子,奴婢带你去客房午睡。”
她跟着娘子也养成了午休习惯,若是那一日午后没睡半刻,精神就恹恹的。
月娥点点头,跟着冬梅往外就走。
老和尚在屋里叹了一口气,眼里现出悲悯之色。
自古红颜多薄命呀。
他见新逸目光追随着他表妹,直到看不见她身影了,还在伸直脖子看。
老和尚摇了摇头,状元郎本是个极有福报之人,今日见他,眉宇之间竟有隐隐的黑气,定是与他这表妹有关,可惜呀。
“老法师,在下随您去寮房坐坐可好?”
老和尚一下子兴致盎然,笑眯眯道:“庞施主,若是你不去寮房午睡,与老僧再下一盘如何?”
“好…遵命”
老和尚喜好下棋,一生鲜有对手,自从遇到了新逸,就棋逢了对手。
一老一少很快出了斋堂,去了后院老和尚的寮房。
新逸一撩衣袍,盘腿坐在靠窗的榻上。榻中间小几上摆着棋盘,老和尚坐在他对面。
“老法师,表妹今日之举,甚是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新逸执起白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似不经意地问道。
心细如发的新逸自然看到了今天老和尚的全部表情。
有些事知道了也不能说,如果说了,泄露了天机,是要减寿元,遭天遣的。老和尚低头执起黑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他迎上新逸忧虑疑惑的眼神,实在不忍心瞒着他,便道:“你表妹身上多住了一魂一魄,在阴气重的地方,时常会看到一些阴魂。特别是今天带她去了往生堂,她看到了往生堂上众等神灵。”
新逸闻言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老和尚,可表妹今天的怪异言语,又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即是如此,如何化解?”他焦急地问。
“不能化解,除非她…”
“死”字没有说出口,老和尚打住了话。状元郎才思敏捷,过目不忘,堪当国家的栋梁之材,与自己有着忘年之交的情谊。特别是这些年来,他对寺院的供养,无人能及,修了极大的福报,他不该遭到厄难啊。老和尚的脸色凝重了。
新逸看着棋盘略一思索,落下白子。
拱手向老和尚道:“请老法师施以援手,帮帮月儿。”
老和尚沉吟片刻,落下黑子。方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若能帮她,勿需开口,自然会帮。你表妹身上的一魂一魄能使她见到阴魂,见得多了,阴气日盛,离世就不远了。所幸她心地纯正,那股煞气还耐何她不得,若是到了养阴之处,煞气作崇,她就命不久矣。”
新逸听得心惊肉跳,表妹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他翻身下榻,“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伏地不起。
极爱洁净的他,此时,全然不顾地上的腌脏了。
“新逸,快起来…”
老和尚一把将他拉起来。
“新逸,急也没用。这阴阳二气,就隔着一张纸那样薄,互为转换。一切都是缘份,不要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