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景天看着眼前横抱尸体的少年,神色动容。
“外面冷,先进来吧。”他向着少年招呼道。
然而李亮无动于衷,他看着李平的面孔,目光十分呆滞。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不知道在对谁说话,语气说不出得干涩:“人为何,如此的脆弱呢?”
家族内的斗争、家族间的斗争、人和妖兽的斗争、人和欲望的斗争,为什么,最后的恶果要人来承担?又为什么,人承担不起呢?
“他只是想,为自己的父亲、为自己,争一次光而已。”李亮哭出声来,“下场,怎会如此?”
他抱着李平尸体的胳膊颤抖,看着后者脸上的笑容,他却觉得心像被针不断穿刺一般,针、针、见、血!
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行尸走肉,他感觉自己无比的渺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掉眼泪。
李亮发现自己一直都没有改变,他是从上一个阴影中走了出来,却掉进了更大的阴影中,改变的只是他的表面,说到底,他是“本性难移”。
他知道自己应该放下没用的哭泣和悲伤,转而去做有用的事情,但他的身心却不受控制,故意唱着反调。
看着身前少年失声痛哭,洪景天也能感同身受,他行医多年,见识过很多的离别场面,也经历过他人与自己的离别。
许多的离别,终点都是他的医馆。
看得多了,有时他对“离别”也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亮将军,老朽以为,平少爷还活着。”他别有深意地开口。
“什么?你说什么?!”李亮激动起来,他眼中希望无比强盛,那是看着奇迹的目光。
“非也,”洪景天知道李亮误会了他的意思,“此‘活’,非彼‘活’。”
李亮也平静下来,他自嘲一笑,自己竟然会有那种想法。
已经死去的尸体,如何活过来?
“民间有一词为‘灵魂’,人的肉身是灵魂的栖息之地,人死但魂不灭,那么人依然活着,”洪景天道,“然而根据老朽多年的行医经验,‘灵魂’是否存在尚且是谜,人类的肉体是通过大脑所控制,老朽以为,不妨我们抛下‘灵魂’之见,将人真正的根基称作‘意识’。”
“一个人的‘意识’定义,无比广泛,可以是一个想法、一个念头,但这是永恒存在的,因为‘意识’,一定是连续存在的。”洪景天给出自己对“意识”,的理解。
“你想说什么?”李亮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冗长的话语。
“老朽的意思是,平少爷去世前,‘意识’停留在自己的梦中。”
李亮心神微动,他看着李平脸上的笑容,潸然落泪。
那绝对是一个很美好的梦,梦中,李平一定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那是他的归宿,他是幸福的。”李亮感觉自己的心结,似乎消失了。不论如何,他觉得洪景天的话,就一定是真的。
“所以,亮将军请节哀,不要总想着那些来不及做的事情,那些事情,已经没办法挽回了,现在不妨想想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做的。”
李亮精神一振,他明白他的毛病究竟是什么了——他并不是难以下定决心屡败屡战,而是他总喜欢逃避:逃避失败、逃避现实,其实他还不如李平,至少后者可以坦然面对。
“堂弟,谢谢你!”
李亮朝洪景天微微躬身,抱着李平离去,朝着镇主府的方向前进。
“北堂问!”他咬紧牙关,目光中充满怒色,一切恶果,都是此人所导致,“你,过不了几天的好日子了。”
到达镇主府的时候,他先去见了自己的爷爷,后者目睹李平的惨状,顿时落下泪来。
其实没有人想到,在这半月中,以往四处乱晃的纨绔子弟,如今却独自去了北堂世家,最后成了这般模样。
李渊心痛,他此前刚刚将一个名额分配给李平,此时入目的却是狰狞无比的尸体。
“准备一下,放入棺木中,下葬吧。”他叹了口气,安排下去,“下葬之前,不要告诉宗堂。”
他不愿李宗堂看到自己的儿子,皮肉十不存一、内脏破损的凄惨模样。
此时尸体覆盖的大片血液都已凝固,下人们将围帐取下,抬起李平的尸体,放入准备好的棺木中,抬向李家的墓园。
这次的葬礼很是低调,没有在镇子上宣扬,前来参加的,只有李家的数人。
李渊和李学武站在最前方,身边请来的仪仗队敲打着乐器,口中唱着葬歌。
李宗堂姗姗来迟,直到刚才,才有人通知他,李平的葬礼正在举行中。
这实在是太突然了,在此前他有关李平的想法,还只是等后者回家的时候,好好惩罚一下,没想到听闻的第一个消息,居然是李平的葬礼,正在举行。
第一时间,他觉得是玩笑话,直到此刻看到眼前庄重的仪式,李渊、李学武和李亮三人立在坑前,他才明白,自己那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你们在参加谁的葬礼,”李宗堂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走上前,干笑两声,“怎么只有你们几个人?”
李渊不好回答,他觉得自己本就对李宗堂有所亏欠,此时更是沉默,一言不发地看着坑中。
“是,平儿的葬礼。”李学武解释道。
“哈哈,是整蛊吗?”李宗堂笑得很是牵强,“拜托,这一点也不好笑。”
他多么希望此时,仪仗队口中的葬歌停下,然后坑中的棺材打开,自己的儿子和其他人大声发笑,表示着整蛊自己的恶作剧成功。
即便他故作死板,如今也期待这一切,都是一个恶作剧。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整个葬礼现场,只有他的笑声一直在回荡。
李宗堂停下笑声,脸上本就僵硬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这不是真的,是吧?”他声音颤抖着询问其他人,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周围依旧寂静。
他情绪激动起来:“我连平儿一面都没见到,如今摆出一副棺材,就跟我说,是他的葬礼吗?”
李宗堂指着身前的坑,那里仆人们在用铁楸将土向其中铲去。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他根本无法接受。
“你们给我,滚开!”
在众人目光中,李宗堂将几个仆人推开,自己跳入坑中,用手将土往旁边扒拉,两只衣袖不久便全部沾满泥土。
“你们不说,那我便自己把这棺木打开,亲眼看看,里面究竟是谁?!”
“三弟!”李学武想上前将他拉出来,却被后者一把推开。
“就快了,我就看一眼就好。”就这会儿功夫,李宗堂已经将土壤差不多都清理干净,他双手抓住棺木的盖子,正准备用力将其掀开。
身后,李渊终于说话了,他叹了口气,道:“宗堂,别闹了。”
“我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李宗堂停下手中动作,他言辞锋利,“镇长大人目无亲情,当然觉得宗堂在闹……”
“李宗堂!平儿已经死了,你接受事实行吗?”李学武大声打断他。
“三叔……是我的错,没救下堂弟。”李亮看到自己担心的事,在不断发生,他向着前方道歉。
李宗堂沉默了下去,他和李平的距离,虽然只有几公分厚,然而却已经相隔了一个世界。
也许他们从来就没有靠近过。
李宗堂这时觉得,他一直没了解过自己的儿子,如今甚至连其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看着眼前的棺木,这个男人崩溃了。
他抱住棺材,痛哭流涕,这时再也没人打扰他。
良久,李宗堂结束了哭声,他双眼通红,重新跳到坑外,调转身体,深吸一口气,停顿一会儿,才道:“……埋吧。”
那些仆人们重新填起土壤。
当泥土将棺材完全覆盖时,他们取来墓碑,上面是李亮亲自刻下的文字。
——“天定崎岖造化,平却康庄迷途”。
李宗堂看着碑上的文字,再次流下泪水。
命运天定,本崎岖;了却的人生路,如迷途。而李平的归宿,是康庄——也许他前往的目的地,是美好的。
到这个阶段,葬礼基本上结束了。
“我与李家的缘分,到此为止。”李平的逝去,对李宗堂造成第二次伤害,上一次是,他的母亲突发疾病病危时,父亲李渊却去延续所谓的通古镇传统——祭神,而他的母亲,等到离世,也没等见李渊的人。在李宗堂看来,这李家,根本就没有亲情,所以即便他是李家的人,如今也说与李家缘分已尽。
“我李宗堂……”他哽咽着,终于下定决心,“自愿从族谱除名,从此与李家,再无瓜葛!”
男人看了陵墓最后一眼,无视身后几人对其不断的呼喊,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