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年走了,带着雷电刚刚猎杀的两只兔子。
雷电说,论武艺,赵延年很强。可是论打猎,赵延年还不如他这个孩子。
这两只兔子算是他借给赵延年的。
赵延年没有推辞。
虽然有点丢脸,但雷电说的是实话。
他这三年跟着仆朋、赵归胡出去打猎的机会并不多,也没给这个家庭创造什么财富,就是白吃白喝。
可是仆朋一家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仆朋、林鹿当他是弟弟,雷电、小鹿叫他哥哥,很混乱,也很温馨。
也正因为如此,林鹿的死才让他非常自责,无法接受赵归胡主动寻求和解。
在他看来,这是背叛。
他不能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更不能和这样的人一起战斗。
尤其是当他背负着杀死大巫师的责任时。
赵归胡今天能为了眼前的利益隐瞒大巫师的死,将来就有可能为了眼前的利益出卖他。
仆朋看着赵延年消失在密林深处,摇摇头,抱起小鹿,走出了树林。
雷电紧紧地跟在后面,眼神像小狼一般,恶狠狠的盯着林外的匈奴人。
那些匈奴人也不以为忤,反而有点欣赏,一边打量着雷电,一边大声说笑。
右大将招降了赵归胡和仆朋,他们不用冒着危险入林恶战,自然是皆大欢喜。
仆朋来到右大将的面前,放下小鹿,抚胸向右大将行礼,又向相国行礼。
右大将脸色不太好看。“还有一个呢?”
“他走了。”仆朋说道。
“右大将,赵延年受过伤,头脑不太清楚,经常犯病,留在身边不安全。”赵归胡上前劝道:“他一心想回中原,注定不会成为真正的匈奴人。”
右大将听了,张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正如赵归胡所说,一个身手极好,头脑却不太清楚的人留在身边的确不安全。
万一哪天他犯病了,突然暴起,砍了自己的首级去投奔汉朝,岂不危险。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右大将强作大度的挥挥手。“你刚才说,大巫师见过赵延年之后,向北去了。”
赵归胡说道:“赵延年的确是这么说的。”
右大将转头看看相国,眼神疑惑。
相国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向北是龙城,大巫师也许是去了龙城也说不定。蹀林大会在即,不能再等了,立刻回王庭,选出新的大巫师,才是要紧事。”
右大将一口答应,起身离开。
“仆朋,赵归胡跟我走,你就别跟着去了。反正蹀林大会就在附近,我们还要来的。你在这儿等我们就是了。图诺的妻子和产业,我会派人送来,你不用担心。”
“谢过右大将。”
“不用客气,这是你应得的。”右大将抬起马鞭,敲了敲仆朋的肩膀。“今年冬天,随我南征,夺回河南地,我给你一块最好的牧场。”
仆朋再次拜谢。
——
赵延年并没有走远。
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不认识路。
他知道这里是浚稽山东麓,在河南地——也就是河套地区——的西北方向,可是具体有多远,他并不清楚。
直接向东南方向去,也不现实。
因为右贤王的王庭也在东南方向,这一大片草原都是右贤王管辖的范围。
就算右大将不再追杀他,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单枪匹马穿过这一大片草原,也无异于撞大运。
万一迷了路,或者闯进戈壁、沙漠,没有吃的、喝的,必死无疑。
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回来找仆朋。
赵归胡随右大将去右贤王庭,仆朋却是这一片的百夫长,不太可能走远。
他在树林里藏了半天,看着右大将一行离开,仆朋一家三口回到了帐篷,收拾被冲乱的帐篷,开始准备林鹿的丧事。
他走出树林,再次出现在仆朋一家面前。
仆朋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招呼赵延年一起帮忙,就像赵延年从未离开一样。
赵延年有点窘迫。
上午还郑重其事的告别,一副要去闯一番事业的模样,现在就灰溜溜的回来了,和前世刚出校门就被社会毒打了一顿别无二致。
“延年,我知道,你觉得我没骨气,对不起林鹿。”仆朋盘坐在林鹿穿好衣服的遗体旁,粗糙的手指抚过林鹿冰冷的脸庞,低着头。“可这就是草原,生也好,死也罢,都是上天的恩赐。”
仆朋的声音很低,语气含糊,还有一些赵延年没听过的词,所以他并不是很清楚仆朋在说什么。
但是他能明白仆朋是在解释,解释他为什么放弃了为林鹿报仇,接受图诺的妻子。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仆朋,只能保持沉默。
“你也不要怨归胡。”见赵延年不说话,仆朋叹了口气,又为赵归胡开脱。“草原上就是这样,贵就是贵,贱就是贱,生来如此。他一个中原人,想在草原上活下去,依附贵人是最好的出路。右大将欣赏他,是他的运气,这辈子可能也就一次。如果错过了,可能就不会再有了。延年,你不要……”
赵延年摇摇头,打断了仆朋。“我知道,我不怪他。我只是……”他斟酌了一下,尽可能平静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能强求。”
“你能这样想就好。”仆朋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现在是百夫长了,多少有点权力。等安葬了林鹿,我派人送你去汉塞。”
“你跟我说说这一片的地形吧。”赵延年请求道。
“这可不行。”仆朋笑道:“你回了汉朝,将来可能要做将军,率军来战。我现在告诉你地形,岂不是投降汉朝,做了你们的向导?”
相处三年,赵延年知道仆朋是在开玩笑,故意活跃气氛,便道:“投降汉朝有什么不好,你们匈奴人投降汉朝的多了。你记得……”他想了想,想起一个还算熟悉的名字。“你记得有个叫赵信的吗?他之前就是匈奴大官,现在就在汉朝做官,好像还封了侯。”
“赵信?没听过。”仆朋摇摇头,又道:“不过匈奴人投降汉朝封了侯的倒是听说过,还不止一个。就像你们汉朝有造反的吴国、楚国一样,匈奴人各部落之间也是互相杀来杀去,没有一年太平的时候。”
仆朋拍了拍膝盖,看着林鹿失去了血色的脸。“林鹿让你带着雷电、小鹿去汉朝,就是觉得草原上太乱了,今日生,明日死,去汉朝也许能好一点。可是这天底下,从来只有贵人们的太平,哪有我们穷人的太平呢。汉人种地,匈奴人放牧,能求个温饱,就是上天最大的仁慈了。”
赵延年沉默着。
来到这个时代,得知是匈奴正盛的西汉前期,他的第一反应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多么豪迈?
可是天意弄人,他却与一家匈奴人生活了三年,欠下了天大的人情。
如今又在林鹿的遗体前,听仆朋唠叨生活的艰辛,无法反驳的同时,不禁有些恍惚。
正如仆朋所说,汉人、匈奴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对绝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都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是汉人还是匈奴人,都无所谓。
那,战争的意义又在哪里?
只是为了封侯吗?
相比于成千上万倒在战场上的人,又有几个人能封侯?
他有点迷茫。
第11章 向导
忙了两天,安葬了林鹿。
得益于仆朋成了百夫长,林鹿可以体面的下葬,不仅身上有新的衣服,身边还摆了几件精美的首饰。
金光灿烂,林鹿的脸上似乎都多了几分笑意。
雷电的身边也多了几个同龄人玩伴,享受着初为领袖的快乐,看不出什么悲伤。
只有小鹿刚刚反应过来,知道阿妈再也不会抱着她睡觉了,哭得稀里哗啦。
赵延年站在一旁,神情木然。
他这两天脑子有点乱,情绪极不稳定,生怕自己又起杀心,甚至不敢靠仆朋、小鹿太近。
次日,图诺的妻子来了,带着几辆满载物资的大车,和七八个奴婢。
图诺的牧场就在附近,牛羊有专门的牧人守着,等着仆朋去接收,随图诺妻子过来的都是贴身财物。
出乎赵延年的意料,图诺的妻子是一个汉人,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个中原人。
虽然她梳着匈奴人的发式,穿着匈奴人的衣服,甚至说着匈奴话。
但她和赵延年说话时,却是地道的中原口音,和赵归胡、赵延年非常相似。
“我是图诺的妻子,我叫王君曼。”她径直走到赵延年的面前,上下打量着赵延年,眼神平静中带着几分好奇。“是你杀死了图诺?我还以为你是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没想到这么瘦弱。”
赵延年想了想。“严格来说,不是我,是赵归胡,是他一箭射穿了图诺的脑袋。”
王君曼平静地点点头,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右大将将我赏给了仆朋。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他的妻子了。你如果愿意留在这里,我非常欢迎。”
她顿了顿,又道:“有一个身手好的客人,对匈奴人来说,是上天的恩赐。”
“我已经和仆朋说好了,安葬了林鹿,我就离开这里,回中原去。”
王君曼点点头,转身招了招手,叫过一个面容沧桑,右腿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中年男子。“我送你一个礼物吧。他叫孙贾,刚成为我家的奴隶不久。和你一样,一心想回中原。反正留不住,送给你做向导。”
“你认识路?”赵延年看向孙贾,心中欢喜。
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向导。
孙贾点点头。“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长安。”
“那我就不客气了。”赵延年向王君曼施礼致谢。
“不用客气。”王君曼叹了一口气。“世道不太平,汉人、匈奴人杀来杀去,兴许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俘虏。到时候,你若能顾念今日之情,留我一条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赵延年诧异地看着王君曼。“你似乎对匈奴人的前景并不看好?”
王君曼嘴角转挑,转头看向别处,轻声说道:“草原虽大,户口不过百万,也就是中原一个大郡而已,内部还杀来杀去。之前汉朝弱的时候,匈奴人都无法越过长城,如今汉朝强盛,匈奴人哪里还有取胜的希望。再说了,匈奴人这些年过得太舒服,丧失了警惕,还以为汉朝是以前的汉朝。从上到下,无不轻敌,吃了亏都不知道清醒。这样的人,就算上天想救,也救不了。”
赵延年不禁刮目相看,这女人是个明白人啊。
“你……读过书?”
王君曼瞥了赵延年一眼,没有再说,转身走了。
看着王君曼不再曼妙的背影,赵延年好奇心大起。
这女人和赵归胡一样,有故事啊。
这草原上究竟有多少来自中原的逃亡者?
“主人?”孙贾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打断了赵延年的思绪。
赵延年回头看孙贾,招招手,将他叫到一旁。“你是怎么来草原的?”
孙贾苦笑一声。“我是十三年前,随使者出使月氏,经过休屠王的领地时,被匈奴人抓住的。之前一直在休屠王庭,因为总想回中原,几次逃跑,被休屠王打断了腿贱卖,成了图诺家的奴隶。”
赵延年一惊。“十三年前,出使月氏?”
“是的。”孙贾有些诧异地看着赵延年。“主人,你也知道这件事?”
“你说的使者,是姓张吗?”
孙贾大吃一惊。“主人,你……”
赵延年笑了,第一次露出神棍的得意。“是汉中人张骞吗?”
孙贾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嘴,四处张望了一下,伸手将赵延年拉到帐篷后面,拱手一拜。“主人,赵君,你真是巫师吗?”
赵延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胡说什么?再说一句,别怪我打断你另一条腿。”
“是我胡说,我错了。”孙贾用力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赔着笑,满眼都是欣喜。“你认识张使?”
“我听过他的故事。”赵延年含糊其辞,不想再被孙贾认为是巫师。
巫师在草原上地位尊崇,在汉朝就不入流了。医巫相卜,都是贱民。
一旦背上这个恶名,以后还怎么封侯拜将?
“是这样啊。”孙贾失望之余,又有些得意。“这倒也是,张使虽然出使不成,却持节十年不坠,不失为英雄。就算是这草原上的人,也有很多人敬佩他的。张君听过他的名声,也不奇怪。”
“你连主人都不叫了?”赵延年歪了歪嘴。
孙贾微微一笑。“赵君,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我为你做向导,送你去长安,你还我自由。”孙贾抬起头,看着赵延年,眼神平静。“你我都是汉人,就不用像匈奴人那样相处了吧。再说了,你身手这么好,又有些……天赋,将来肯定是要做官的。到时候奴仆成群,也不差我一个残废。”
赵延年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成交。”
孙贾也笑了,伸手与赵延年相击。“赵君爽快,不愧是我汉家儿郎。可惜了,当年张使身边若有你这样的人,也不会被匈奴人轻易抓住。”
赵延年眨眨眼睛。“你知道张骞现在在哪儿吗?”
孙贾摇摇头。
“他逃走了,去了西域,找到了月氏。”赵延年想了想,决定还是将这个消息告诉孙贾。“现在……应该快要回来了吧。”
孙贾顿时屏住了呼吸,两眼瞪得溜圆,憋了半晌,才说道:“你……听谁说的?”
“前几天,听一个路过的西域商人说的。”
孙贾有点疑惑。“从休屠王驻牧地经过的西域商人不少,从浚稽山经过的西域商人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摇摇头,甩开刨根问底的念头,又道:“你还听说了些什么?”
“没有。”赵延年生怕露馅,强行掐灭了继续装逼的欲望。
说得越多,破绽越多,麻烦也就越多。
不过,他心里却有了一个想法。
据他所知,张骞出使月氏回程时,又被匈奴人抓住了。只不过这次时间不长,很快就趁匈奴内乱,逃回了长安。按照时间推算,好像就在卫青夺取河南地之后不久。
听赵归胡、仆朋说,匈奴最近不太平,单于病重,要死了。
张骞很可能就是趁这个机会逃跑的。
换句话说,张骞现在很可能就在匈奴单于庭。
如果能找到张骞,助他脱困,跟着他一起去长安,不就是妥妥的终南捷径?
富贵险中求。
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你认识去单于庭的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