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京,凌晨清冷的风吹在孙必振脸上,令他苏醒了过来。一股浓烈的海盐味让他不住地干呕,但一只长满鳞片的手颤抖着捂住了他的嘴。
孙必振惊恐地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是召潮司!
覆盖着白色薄膜的眼睛无神地盯着他,彻底晾干的长发缠在了他身上,孙必振闻到一股羸弱的炁,由疾病、苦痛和无助交织而成。
此刻,他们正躲藏在一处街灯照不到的角落,相互依偎在一堆随意丢弃的废旧家电间。
由于疾病和长时间缺水,召潮司已经濒临崩溃,她抓挠着自己身侧的藤壶,被食指灵药治愈的伤口又开裂了,血顺着她的腰流了下去。
孙必振不知所措,他原本以为自己死了,来到了死门背后的世界,但远处那熟悉的街灯和商京夜晚的气味告诉他,此刻,他身在凡世。
惊讶仅仅持续了片刻,孙必振看向虚弱的召潮司。
“你救了我?”孙必振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启明司的润伤到了他的喉咙,他说起话来异常艰难。
“水……”召潮司在昏厥前说出了最后的要求,说出这个字后,召潮司再度陷入了昏迷。
孙必振不知道死去的召潮司为何会活过来,又为何会救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商京的街道上。
气管处的伤痛仍未消散,有凝血卡在喉头,轻咳几声后,孙必振站起身打量四周,凭借模糊的记忆确定了自己的位置:这里就是他上次返回凡世的位置。
有过上一次的经验,孙必振迅速振作起来,无暇多想,他背起赤裸的召潮司,避开街灯,走向了自己租住的公寓。
孙必振的喉管正在淌血,他感觉一股血腥味正顺着嗓子眼涌上来,但比起他自己,召潮司的伤势明显更严重。
可惜,凡人的医院不会接待一个长着鱼鳞和鱼鳍的怪物,孙必振也不愿意冒那个险,他能做的只有带召潮司回公寓,另寻出路。
孙必振再一次被浑身的疲倦驱使着朝公寓走去。他背着召潮司,沿着街道的阴影处小心前进,最终安全进入了单元楼,乘电梯徐徐上升。
随着一声清脆的“叮”,电梯门徐徐打开。孙必振走出电梯,回到他那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公寓门外。
门没锁,屋门敞开着,屋内凌乱的陈设维持着原则,孙必振已经十多天没有回家了,居然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孙必振背着召潮司走进屋内,顺手带上了屋门,由于十几天没人打扫,屋里已经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灰层,但他现在没空打理,当务之急是解决召潮司缺水的问题。
孙必振打开主房间的灯,背着召潮司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孙必振租住公寓的洗手间很小,根本放不下浴缸,他只好将召潮司安置在马桶上,打开淋浴头,用温水冲洗召潮司身上的沙子和伤口。
看着召潮司身上的那些浮肿和藤壶,孙必振感到一阵不适,胃里翻江倒海,他忍不住“哇”地一声吐在了洗手间的地上,缓过劲后,他急忙用淋浴冲掉自己那些带血的呕吐物。
感到好受些了,孙必振关上了洗手间的灯,仅凭主房间的光亮也能勉强看清,而且不必看见召潮司身上那些可怖的皮肤病灶。
“恐怖如斯……这种折磨也只有大祭司能受得了,换成一般人类早就死了。”孙必振站在昏暗的洗手间内如此想道。
“是呐,一般人早就死了。”召潮司答道,原来她被身上的温水唤醒了。
昏暗的小房间内,孙必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组织语言是一门艺术,但他显然没有掌握这门高深的技艺,于是他直接问道:“你是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的?”
召潮司倒也没有避讳,她不但听得懂,而且能够流利地讲申文。
“或许是一次背叛……地狱的咸水不会对任何人施以仁慈,我不能离海,却又无法避免咸水的侵蚀。有次,我用化形咒变成了一群青蟹,结果皮肤的痛楚消失了……自那之后,我就一直保持着蟹群的形状,慢慢记不起为人的事情,再之后的事我就记不得了,我在海里游了太久……”
说罢,她突然问孙必振道:“你为何不杀了我?”
孙必振浑身一颤,不知如何作答,毕竟他不是没想过这么做。
“这个……”
见他答不上来,召潮司没有再说话,而是捂住了她那苍白的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孙必振不知所措,他也想哭,但如今的他只能呆呆地举着淋浴头站在原处;方才的呕吐令他的喉管又疼又痒,但他忍住了没有咳嗽。
哭了一阵后,召潮司从他手里抢过了淋浴头,她为自己淋着水,缓缓抓挠起侧腹的藤壶。
孙必振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他默默退出了洗手间,跑到主房间角落,从掀翻在地的衣柜里取出几套衣服。他为自己换了一套干净衣服,随手将湿掉的衣物丢在了房间中央的写字桌下。
写字桌上还留着不少饮料和拆封的干果,这些都是李德买来开派对用的——由于当时离开的太匆忙,他只顾的上把香烟带走,零食饮料留在了原处。
孙必振抓起一瓶苏打,拉开易拉罐大口喝起来,但那刺激性的饮料成分让他止不住的咳嗽,易拉罐也落在了地上,苏打洒了一地。
灵药没了,药引没得到,启明司要杀他,现在他的喉管受了重伤,有暴毙的风险,也无法联络欺诈司,孤单一人在凡世,滞留在这片狼藉之中。
孙必振停止了咳嗽,一屁股坐在了那滩苏打上,低下头哭出了声。
或许是听到了孙必振抽噎的声音,召潮司低声呼唤他道:“异教徒,过来。”
孙必振简单抹了两把眼泪,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女人看见自己哭,强撑着站起身走到洗手间的门旁,他不愿对上召潮司那双能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
“怎么了?”
“听着,既然你不打算杀我,那么我恳请你帮我一个忙,”召潮司的声音伴随着水流声传来,“我伤得很严重,事实上你也是,我们都需要药物……但你也看见了,我这个样子,暂时无法出门狩猎,只有你能搞来我们需要的药物。”
孙必振盘算着自己还有一些存款可用,他不想在一名重病患者面前展现出自己的脆弱,于是,他故作坚强地答应道,“没问题,告诉我需要些什么。”
孙必振从大门旁的鞋柜中翻出了备用钥匙和笔记本,用一支预先留在鞋柜上的中性笔记下了召潮司所说的药物。只可惜,召潮司所说的药名他听都没听过,更不用说写了,只好用拼音先记下来。反正他没打算当真去买这些东西,毕竟现在是凌晨两点,提供这些药物的场所早已打烊,他只能先将药名记下来,择日再买。
记下全部药名后,孙必振将笔记本放回了原处,带着备用钥匙和一叠皱巴巴的零钱走出了公寓。
孙必振没有什么选择,他从来就没有选择,只能跑到街区外不远处的医院买来一些口服的消炎药。带着一袋现代医学的结晶,孙必振苦闷地走回了住所,他将那些药物一股脑地堆在了写字桌上,从中挑选出两板胶囊交给了召潮司。
“这是什么?”洗手间内传出召潮司疑惑的声音,她捏着那些胶囊问道。
“这是抗生素胶囊,也就是药。”孙必振解释,“你不知道?”
召潮司沉默不语,孙必振只好叹了口,一步一步将服药的方法教给她,即便如此,召潮司还是迟疑着不肯服药。
“我怎么知道这不是毒药?”她问道,但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愚蠢,如果孙必振想要害她,之前有的是机会,没必要等到现在。
召潮司不说话了,她默默盯着那板胶囊,发光的眼睛里有困惑,也有好奇。
在孙必振的帮助下,召潮司顺利服了药,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洗手间,一定要待在淋浴中。
劝说无效下,孙必振只能允许对方继续沐浴,他太累了,蹒跚着走回自己的铺位,不顾床褥上的烟灰,和衣而卧,就此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