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亭外,北侧数百步外,有一座小土坡。
土坡不高,仅堪堪能俯瞰全局。
坡上两人立于风中,衣袂猎猎,面色沉冷如霜。
一人身着素袍,容颜俊朗却透着几分苍白,手执折扇,眸光深幽。
他,正是康王萧康——大尧皇族之中最隐忍、最无声的野心者。
而他身旁那位女子,黑衣束腰,纱面遮容,仅露一双眸子。
那双眼,细长微眯,泛着寒光,如蛇入草丛,如鹰巡夜空。
她,便是——墨染。
两人静静立在坡上。
没有言语,只有视线穿越山风,看向剑台那被剑光彻底吞没的方向。
萧宁之身,已几不可见,只剩剑气轰鸣,光焰如昼。
“这剑,落下了。”
康王忽然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这一剑……他接不住的。”
“对吧?”
墨染没有回头。
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嗯。”
她的声音极轻,轻得仿佛是从风里顺势飘来的。
却冷。
却定。
却准。
康王收起折扇,轻叹:
“他那身子,撑不过去了。”
“连我们隔这么远,都能看到他站都站不稳了。”
“他死了……真是可惜啊。”
他嘴上说着“可惜”,语气却毫无惋惜,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解脱与兴奋。
“可惜?”
墨染淡淡一笑:
“你在可惜什么?”
“他若不死,这江山,本就与你无缘。”
“现在他要死了,你才有机会。”
“你要感恩这道剑,不该怜悯。”
康王眼神微凝。
“你说得对。”
“他若死,我就有机会。”
“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中却闪过一抹迟疑:
“那百官,能服我吗?”
“百姓……会认我吗?”
“他一死,是否会激起反弹?”
墨染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看了许久,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你怕?”
“怕一个死人?”
康王咬牙:
“我不是怕。”
“我是谨慎。”
“他一人之威,在这朝野之间,已植入人心。”
“若他此刻战死剑台,那在这百姓眼中,便是为天下舍命的圣君。”
“我怕的是——圣君之后,反而更难执政!”
墨染却轻笑了一声:
“你错了。”
“恰恰相反。”
“他若死在今日,就是英雄。”
“可英雄若死,便是一块牌位。”
“他死得越悲壮,你越容易出场。”
“因为越是失落的民心,越需要一个‘继承者’。”
“而你——”
她目光幽深如渊。
“便是那个继承者。”
康王低头沉思。
他手指抚过扇骨,敲打着掌心,节奏缓慢而精准。
他不是没想过这一点。
只是他不敢。
直到此刻,墨染一句话,击破了他心中最后一层薄冰。
“你早布好了局,是不是?”
康王抬头看她。
“风声、文臣、暗线,甚至是城中那几个关键的将领。”
“他们若今夜出事,我……能接得起来?”
墨染点头,笃定如常。
“能。”
“他们会听你的。”
“只要你——敢接。”
康王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已无退路。
从前他是皇弟,是储位之外的“良王”。
可萧宁一死——他就将是整个大尧最有资格“继位”的人!
这一切,不再只是阴谋,而是:
夺统之局!
“好。”
他低声道。
“那就请老天开眼。”
“让那一剑——斩得彻底些。”
墨染眯眼看着远处的剑台。
风起时,她的发丝被吹动,微微飘扬。
“放心。”
“这道剑,不会留人。”
“从剑气落地的姿态来看,秦玉京是真的动杀心。”
“萧宁撑不到下一刻。”
“接下来,就是我们登场的时间。”
康王笑了。
笑容内敛,却藏不住眼底的光:
“此局之后。”
“我——就该穿上那身玄龙袍了。”
“等你穿上龙袍的那一天。”
墨染忽然轻声说道。
“我会站在你身后。”
“告诉你——这天下,哪里该杀,哪里该剿,哪里……该清算。”
“而现在——”
她冷眼看着那片光焰中央的血影。
声音极轻,却带着刀锋般的寒:
“让他先死。”
“让整个天下——都为他痛哭。”
“然后,我们趁机登场。”
“到时候。”
“我们要的不止是天下。”
“还有他流的血,化作你上位的羽衣。”
康王微微一笑。
手中折扇,轻轻一合。
啪——
一声脆响。
剑台之上,光焰翻涌,尘沙横卷。
而他们两人——已经开始,提笔写下这天下新的版图!
风,依旧在吹。
剑台之上,光芒大作,百姓哭嚎,朝臣跪倒。
而在这风暴之外的土坡之上。
第三剑,已然落下!
见到这一幕,康王再也忍不住,脸上露出了笑。
那笑不张扬,却藏不住眼角的雀跃。
他嘴角一挑,转头望向身侧的墨染,语气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轻快:
“太好了,这一剑,萧宁……怕是要死了。”
“这天下,该轮到我们了。”
他话音未落。
身旁的墨染,眼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没有应声。
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
那是一只极其纤细的手。
指节修长,腕骨轻微凹陷,掌心仿佛常年未沾阳光,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轻轻伸出这只手,指尖朝着康王的额头方向,虚虚一指。
没说话。
没发力。
只是指着他。
康王的笑容,骤然僵住。
他仿佛触电一般,整个身子一颤。
下一息,他立刻跪了下来,毫不犹豫,五体投地!
他没有任何迟疑地将额头贴上地面,甚至双膝着地之后,额头主动地往她掌心蹭了蹭。
像一条熟悉气味的狗,在讨赏。
“主子。”
“是属下越界了。”
“若真有今日,那也绝不是我的本事。”
“这一切……都是主子的布棋。”
“属下不过是被主子牵着的——一条狗罢了。”
他低声说着,语气没有羞耻,反而带着一种病态的恭敬与热诚。
仿佛真的……乐在其中。
墨染静静地看着他伏在脚边。
那只素白如玉的手轻轻垂下,指尖落在康王的发丝之间,缓慢地滑过。
她的手极凉,几乎毫无体温。
却又极稳,极静。
康王顺势将脸更贴近她的掌心。
他那张皇族贵胄的脸,此刻伏地如畜,闭着眼,一点一点舔舐她的指尖。
动作虔诚。
姿态……卑微。
“你知道。”
“你是狗。”
“很好。”
墨染终于开口。
声音极低,却又清晰如水落玉盘。
“你要记住。”
“狗若咬主子,是要打断牙的。”
“狗若想咬旁人,那要看我乐不乐意。”
“哪怕你穿上了龙袍。”
她俯身,眼神如刀锋般逼近康王的后颈。
“也得带着狗链。”
“由我拴着。”
康王呼吸变重,喉头轻轻颤动。
他却没有抬头。
只是继续舔着那每一根指节。
像是舔着一根权力的锁链。
“主子说的是。”
“若能登高,那是我修来的福。”
“若是主子赏我一个位子,那便是皇恩浩荡。”
“若是主子让我去死——我也会咬着刀死得干脆。”
风声呼啸,尘沙四起。
剑光轰鸣,万众悲泣。
而这一侧。
权力与欲望的黑影,在土坡之上缓缓酝酿。
两个身影,一跪一立,一冷一卑。
他们不属于此刻的悲歌。
他们是下一场腥风血雨的前奏。
群臣这边。
面对这撼天动地的剑气波动,荀直面如死灰。
他不能动。
他只能站着。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道天绝之光,从高空斩落,径直压向台心那一袭血衣。
萧宁还站着。
但那已不是“战姿”。
那是——强撑。
他的身子已经摇晃得像风中残枝。
他的血,已染透了战袍。
他的气息,在剑气还未落下前,就已如风中残烛。
荀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闭眼。
“我要看着。”
“我要看着他,最后这一刻。”
“他是我荀直这一生,唯一敬的皇。”
风声呼啸,剑鸣贯耳。
身后,郭仪已跪。
许居正在低泣。
霍纲、元无忌、长孙川等人,或跪或悲。
而荀直——仍然站着。
但他的身子,开始颤抖。
那不是寒冷。
不是畏惧。
是怒!
是悔!
是……绝望!
“老夫自二十起随军,从边关到京畿,从前朝到新主。”
“从未败过!”
“从未怕过!”
“从未落泪!”
“可现在……”
荀直嘴角微颤。
他喉头发紧,仿佛有什么在往外挤。
他强忍着,终于还是没忍住——
一滴老泪,悄然滑落。
落在他佩剑之上。
那一刻,他感觉剑都冷了。
“我护了一辈子的大尧……”
“可终究……护不住你。”
他眼前浮现出昔日在禁军校场的那个少年。
那时的萧宁,还穿着香山书院的白衣,身子微胖,说话轻浮。
但眼里,有光。
有锐。
有一股旁人都看不懂的沉静——那是骨子里的倔。
那时候,所有人笑他是纨绔。
他也曾笑过。
可如今——
谁能不服?
“你若死。”
荀直缓缓闭上眼睛,手掌垂落在剑柄之侧。
“这一剑。”
“我也断了。”
“我荀直,从此……不再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