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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儿带着叶蓁穿过前院,七拐八拐进了一个不起眼的房前,打开门,里面漆黑一片,须得掌灯才能瞧见是间空屋。他在墙上摸了一下,又上下推了两下,地面凭空现出一个方形的缺口。他点燃墙角的一根火把,举着先下,而后转身为她照着路。待她下了石头的阶梯,是一条一人半宽极长的甬道。前方一片黑暗,墙壁上的烛台发着微弱的光,纵使有千盏万盏也无法照亮这如地狱般黑暗阴森之地。见她踯躅,专儿以为她怕了,刚要启口询问是否就此回去再派其他人去接,却见她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抬脚继续向前走去。两人又顺着的甬道走了足足一刻钟方一起进了一间巨大如洞穴一般的地方。

放眼望去,洞内放置了相同大小约莫二十多个铁笼,那些铁笼乍一下看上去密不透风,仔细去看只在最下方有一个像是方便送饭的活动缺口。各个铁笼之间隔了大约五六尺的距离,中间有路可以行人。远远地立在高处看,这笼子摆得极为讲究,像是运用了某种邪术的阵型。

叶蓁想起幼时姐姐贪玩不肯睡觉,父亲讲的一个故事。说祁国有一贵族之家生了一个吃人血的怪胎,为了控制他,便请高人设了一阵,这阵不但能控住他的身体,还能控制他的精神,让他无法离开那个地方。当年父亲画出了那阵型,二十六个阵眼,里面均关一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普通人往常能撑上五六天,也有不会超过三天便崩溃而死的,而死去的人便会成为怪胎的食物。那时叶蓁只觉得那人血忒难闻,有什么好吃的,才不信父亲的话,如今再看这地方,她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异样,这一二三四的铁笼数过去,不多不少,恰好二十六个。

专儿沿阶慢慢走了下去。叶蓁紧跟着,不再东张西望,也不去听那些时不时从笼中发出的惨叫、嘶吼和撞击的声音。蜿蜿蜒蜒又走了一会,两人在一个标注着奇怪符号的地方停下,一个满手是血侍卫装扮的人看到他们,打开了身旁的铁笼。

叶蓁清晰地听到了流水和跑马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太过细微。她循声抬头,跑马声再次传来,恰有灰尘落下,便断定,此声来自上面。如此来看,这地窟是直通往城外的。

铁笼内,火把映出了贺之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也不过几日未见,他的样子竟比上次在船上还要凄惨。叶蓁闻到了一股恶臭从笼中传出,她面色微变,打量着昏迷不醒的贺之。先不说身上的新伤加旧伤,他那失去了两根脚趾的脚竟然只剩下了半个脚掌。

“谁?”叶蓁突然开了口。

侍卫正面无表情地擦着手上的血迹,转头瞧了叶蓁一眼,恰逢她也看向他,那双眼睛是极美的,只是这极美的眼中仿佛没有一丝情绪,却又寒得刺骨。能进入这里接人的都不是普通人,不是达官便是勋贵,但能在此处保持平静的更加不一般,他在此十几年,第一次见女人进来,也是第一次见一个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心思开口询问的女人。

“姑娘的意思是?”

“谁行的刑?”

侍卫扔掉沾满血的帕子,闲散地道:“在下还是劝姑娘莫要打听,凡是进到此处的都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人,无论受什么刑罚都是罪有应得,我黄衣卫行刑也是奉命行事。能出去算是他的造化,小姐还是尽快将他带走吧!”

“罪有应得?”叶蓁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在此事上与侍卫磨牙,盯着他道:“周邡什么时候成你黄衣卫的人了,我怎不知?”

侍卫的眼睛闪烁一下,正要狡辩,却见叶蓁盯着他的眼睛闪过一道寒光,竟让他硬生生地咽下了到口的话。

叶蓁转身看一眼专儿:“我当你们黄衣卫都是英勇之才,如今一瞧,竟是些连话都藏不住的草包!”

侍卫道:“皇后是念及国之安危才命在下仔细审问……”

“那你审出什么来了?”

侍卫不再言语。

叶蓁又问:“周邡呢?”

侍卫依旧沉默。

叶蓁扫一眼周围,冷哼一声,突然抽出专儿腰间的佩刀,抵在了侍卫的脖颈上:“到底说还是不说?!”

侍卫很是不耐,也并未将叶蓁放在眼里,冷哼道:“在下是奉皇后之命行事,你又是谁,敢质疑皇后……”

话未说完,叶蓁卯足全力向侍卫劈了过去。侍卫差点没躲过,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还击。两人缠斗在一起,专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出去喊人,却见于公公和戚巽一起赶了过来。

“住手!”于公公大喊,飞奔向前,将叶蓁护在了身后,冲侍卫吼,“真是胆大包天,皇上派来的人也敢不敬!”

专儿闻言立刻跪了下去,可那侍卫颇为不服,直挺挺地站着道:“在下只听到放舒贺之的命令,并未接到可探视周太尉之令。皇后有令,周太尉劳苦功高却为奸人所害,在此关押只为等一个清白……”

一听到这两个称呼,再加上这颠倒黑白的话语,叶蓁已明白大半,一双眼睛缓缓转向了一旁的戚巽,冷冷地道:“戚家好大的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永乐国姓戚呢!”

于公公大惊失色,立刻向叶蓁道:“姑娘慎言!”

戚巽盯着叶蓁,冷笑一声:“我若是你便不会逞这口之快,自不量力!”

话音刚落,叶蓁一把推开于公公,再次举刀劈向侍卫。这一次,自以为已有戚巽撑腰的侍卫完全未防备,直接送了命。

戚巽吓了一跳,立刻暴跳如雷,冲叶蓁吼:“他只不过是奉命行事,如此,你便是草菅人命!”

叶蓁循声回头,却见戚巽义愤填膺瞪着她,似乎生了很大的气。她看着他,缓缓走到他身边,在他面前站定,极为突兀地笑了一笑:“你一个戚家子,教训本姑娘草菅人命?哪来的底气?”说着,她将手中的刀直接架到了戚巽脖子上,“他死了,你来说,周邡在哪?!”

“姑娘莫要动气。”于公公试图要阻止,却又怕激怒叶蓁,只好道,“将军似乎醒了,他的身子已虚弱不堪,姑娘还是先顾一头吧!”

叶蓁仍旧瞪着戚巽,却将于公公话听了进去,缓缓抽回刀,深吸一口气,向戚巽道:“你若不知草菅人命为何意,便去找你的姐姐问一下!五年前,明家一家四口只剩了本姑娘一人,这,叫不叫草菅人命?”说完,将剑扔在戚巽脚下,转身回到了贺之身边。

许是听到了吵闹声,贺之已悠悠转醒。感觉到有手伸向自己,他突然向后躲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叶蓁尽量将声音放轻柔一些,再轻柔一些:“贺之哥哥,是我,叶蓁。”

贺之缓缓睁开眼睛,迷蒙消散,只消看一眼那双眼睛便已确定眼前的人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叶蓁。他费了好大的力,推着她,焦急地喊:“走,快走!”

叶伸出冰凉的小手握住贺之滚烫的手掌,眼底闪过一丝肃杀之气。她用单薄的身躯费力地将他扶起,于公公想上前帮忙,却被她拒绝:“今日带将军出去,是我明叶蓁一人所为,不想连累先生。小女谢过先生提醒,余下的便由小女独自来吧!”

于公公看一眼戚巽,再看一眼叶蓁,伸出的手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而戚巽在听到“明家人”三字之后便失了神,连叶蓁走都未回过神来。

叶蓁扶着贺之慢慢向外走着,只是他的脚溃烂得厉害,根本无法沾地。她突然在他身前蹲下身来,轻声道:“我背你。”

“不可!”贺之断然拒绝,手狂乱地摆着,“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再害你被人指摘。你走吧,能来瞧我,我便很知足了。快走!”

叶蓁不由分说抓住贺之的手臂让他趴在了自己的背上,费力将他背起,道:“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带你出去的。”

“叶蓁!”

“别乱动!”叶蓁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和严厉,贺之听得出来,只得乖乖趴在她的背上再也不敢乱动。

铁笼里的人许是听到了声音,更加狂暴起来,哭喊着“放我出去”,连贺之都被惊了一下,叶蓁却无动于衷,盯着前方的路一步一步地走着。幸得之前习武时为了能让身体轻盈一些曾负重锻炼过,背着贺之虽吃力倒也能走。她也不逞强,遇到上坡或者累急的时候也会停下来歇息片刻,等攒足了力气再重新背起他继续往前走,只是,这路似乎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爬完那些台阶,前面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两面是高耸入云的石墙,阴森潮湿,墙角长满青苔,有喜阴的小虫在砖缝中爬来爬去,丝毫不避人。叶蓁歇息了半刻钟,贺之刚才的清醒是短暂的,此时,高烧又让他昏了过去。她坐在潮湿肮脏的地板上,坐在鲜血和臭虫之中,脸上全是汗,一双眼睛目不斜视地望着甬道的尽头,微微喘息着。

戚巽和于公公一直跟在二人身后,叶蓁走得快,他们也会快走几步,她走得慢,他们也会慢下来。有几次,于公公再次伸出手,却仍被她拒绝。戚巽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差了专儿出去叫人,人来了,足够,有八个,却全被她轰走。戚巽不知她在倔什么,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何,明明极其厌烦又无奈,却总也迈不开腿就此离去,如同被下了降头般亦步亦趋地跟着,看着那消瘦的背影如同背了一座万斤重的大山。此时的她一点都不美,也不够矜持,甚至因为过于吃力还有几分狼狈,可不知为何,他却移不开眼。

叶蓁再次站起身将贺之扶起,让他趴在她的背上。她背着他,走得极为艰难,但却仍在坚持。寒冷刺骨的冬日,她的汗顺着发丝往下滴,脸红红的,眼神中满是坚毅和决然,她不怕路没有尽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她只怕他就此睡过去,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跟他说着话,说会将他平安带离地狱,如果带不出,她便留一丝力气踏平此处。她说她并非自不量力,会说到做到,毫无顾忌尽自己一切所能。走了一半,她耗尽了力气背不动他了,于是脱下披风,将他裹紧,用拖,用拽,用推,一个时辰,或者不止一个时辰,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拼命将他带到了阳光之下。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叶蓁昂首看向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将不省人事的贺之拥在怀中,而后,手指指向高悬于空的金乌,用最最温柔的声音呢喃着:“瞧,贺之哥哥,我做到了。金乌之下,以后,此处所有肮脏的一切都会远离你,他们再也近不了你的身了。”

戚巽异常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本就畏寒的身子如坠冰窟。

大门被打开,叶蓁再次背起贺之跨出黄衣司的门槛。门口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边站着的是明风。见到如此情形,他满是惊讶,转头瞪了一眼正与专儿说话的那人,立刻冲了上去,从叶蓁背上接过贺之,将他送进马车。叶蓁也跟着上了马车,毫不避讳地拥住了贺之。

“姑娘打算去哪?”明风问。

叶蓁思索了一会儿,道:“可否请明侍卫带小女和将军去个安静的居所?”

“不回舒府或者陶苑吗?”

叶蓁看一眼仍昏迷的贺之,凑近明风低声道:“陶苑回不去了。舒家老夫人倘若看到将军变成如今模样必会心急,还是缓一缓再回吧!”

明风冲叶蓁笑了笑,道:“倒是个细心的孩子。对了,你也莫叫我明侍卫,叫我大伯,可好?”

叶蓁乖巧地叫了声大伯。明风听到一副极开心的样子,驾起马车走了一段,穿过几条小巷,在一处宅院前停下。他将贺之背入房中,放到榻上,道:“你歇一会,累坏了吧?”

叶蓁环视着简单冷清的屋子:“这里是?”

明风忙着手里的活计:“我家。我孤身一人,平日里大多数时间宿在宫中侍卫营,只有休沐的时候才回来住,你若不嫌弃,这段时间先和将军住在此处,等将军好些了再做打算。对了,皇上让我转告你,倘若将军伤得厉害不宜活动,过几天再去营中也不迟,不急在这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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