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如水的静谧夜色下,槐荣轻轻推开一扇尘封的朱红色木门,一股霉味和尘土铺面而来,槐荣连忙用袖袍扫开。左手掌着宫灯,右手去搀扶仁宗,“陛下小心。”
此时的陈煜穿的随意,只穿了一身金黄色内衬衣衫,外面披了一件大红色袍子。他抬手将屋子里的些许挡住的蛛网拂掉,这才好好看着这满是灰尘的屋子,屋子里四面都是顶天立地的小格子,密密麻麻的像是蜂窝一般,每个小格子上都写着一味药材,原来这是未央宫的御药房。
陈煜一边走一边四处看着,手掌在桌案上、药格药碾上轻轻抚过,眼中尽是追思;接着他来到药房内侧一处已经发黄发霉的竹帘下,槐荣赶忙上前掀开帘子领着他进去,又点燃了桌案上的油灯。原来,这里面是一间小屋子,大小不过方圆丈许之地,陈设也是极为简单,一张水曲柳木的小床,一排简简单单的榆木架子便是全部了,连个凳子都没有,槐荣连忙跑到药房里端来一张凳子,将自己的衣衫也脱下铺在上面,陈煜这才坐下:“槐荣,如今也只有你才能陪寡人来此地了。”
“奴才请陛下宽心。”
陈煜仔细打量着每一件物事,突然问道:“这么个局促的屋子,她怎么就能住了几个月呢?”
槐荣道:“唐小姐不是普通人,当时陛下本想让她暂住最近的甘泉宫,但是她自己说想住得离药房更近一些,方便琢磨方子,便在这当值侍医的临时屋子住下了。”
陈煜又问:“你说,她还活着吗?”
槐荣身子一颤,低声道:“唐小姐是多福多寿之人,又是鼎鼎有名的神医圣手,她定然还在世间。陛下莫非忘了吗?当年唐小姐说,她最喜欢听见细水流,闻着草药香,或许此时她正住在这样的地方。”
听见这话,陈煜似有些感触,双目微润。嘴角竟然泛起笑意,“可惜寡人拥有天下,却给不了她这样的地方。如今,就连孩子,都要记挂在琼妃的名下,想必她若知道,心中定然是恨极寡人的。”
槐荣闻言,道:“陛下已经尽力了,唐小姐是一等一的聪慧之人,定能体会陛下的一片苦心。”
陈煜扭头看了看他,笑骂道:“老东西,你又知道。”
槐荣笑笑不语。
陈煜道:“明日便要启行,方才寡人忽然梦见了她,才想起这里来。或许是她也知道了寡人的心意,此次芒山大典,寡人要群雄束手,要四海归心,让天下的每一寸地方,都知道大周有了名正言顺的后世之君。呵呵,想必她即便在那山高海远的流溪药香之地,也该知道的吧?”
槐荣重重点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必是如此!”
……
今日散花楼可谓是人潮涌动,若不是杜隐命叶放派人堵了门口,只怕人群都要踏碎门槛,重量都要压垮高楼。不过今日大多数人却都不是聚会饮宴,而是观景,准确地说是看稀奇。顶楼密密麻麻,脚挨着脚,人挤着人,挤得面红耳赤、骂骂咧咧,都使出浑身力气看向安定门的方向。
此时安定门大开,正有一队大军列阵城门口,密密麻麻粗略一看,起码也有三五万之众,为首的两排立着一面面硕大的青龙黑曜旗,锦旗在风中飞扬,壮阔得如海浪一般。和散花楼的长安看客们一样,众军士皆目视安定门方向,约莫过了几息,忽听清脆马蹄声传来,便见一银枪白马的将军单骑奔出,原来是杀神军左军统领冷仑。
只见他纵马出门后银枪指天,在军阵前面跑了一圈便又回到安定门内。再过约一盏茶功夫不到,便看一队约数十人手擒皇室龙旗的骑队率先出城,骑士们各个身高体壮,虎背熊腰,骏马匹匹都是神骏非常、千里挑一。接着便又是一队共十二排手持横刀、身负强弓的赤旗军士,是为“引驾十二重”,十二重后跟着司礼监的礼仪乐工、鼓瑟笛箫等一干引驾车队,立时鼓乐声起。
乐工仪仗之后,便看申血衣亲自擒着一面高牙大纛快步出来,接着才见仁宗皇帝的龙撵大驾缓缓从城门露出真容,大驾之壮,高有一丈,宽几乎与城门齐,周身镶满七彩宝石,金线勾勒的龙纹帘帐随着大驾的前行轻轻摆动。龙撵前后各十六人,共三十二人抬着,极是峭拔威武,龙撵两侧又各有六人带着青面獠牙的鬼头面具,手持长剑随行,正是仁宗效仿十剑士所培养的贴身随扈;这十二人之外,左面是秦夜骑马在侧,右边是冷仑银枪白马护卫。等大驾尽出安定门,冷仑再次高举银枪,大军立时高呼“万岁、万岁……”,吼声简直山呼海啸般,似大地都在震颤,似层云都要驱散。
大驾之后又跟着数十乘小驾,周围皆有杀神军骑兵护卫,想必便是周元弼等一干朝廷大元,再往后便是数百手执长矛的重甲骑士紧随而至。骑士之后,便是留守长安的一众文武大臣,皆伏地跪送。待所有车架都行出安定门,列阵已久的杀神军便列队分别跟在末尾的重甲骑士后,前后绵延十余里,向青州方向行去。
皇族之贵,帝王之重,只这冰山一角便显露无疑!
……
如此场面,纵是自诩见过大世面的长安人也是第一次见,立时让散花楼的看客们面红耳赤地议论起来:
“我的娘呀,这世面真是一辈子都没见过!”
“一辈子?许是很多人几辈子都未曾见过这样宏盛的阵仗了。”
“看来这次陛下就要在大殿上定未来的皇上了,不是前两天才封了晋王的嘛。”
“嘿,那肯定是啊,不过这样也好,早点封了,以后不用打仗,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也可以安生过日子。”
“妇人之见,你说不打就不打,那个什么海云边的武疆王,还有那个幽州的李瘸子,他们能罢休?你们一辈子没见过这场面,那两个可是想那什么也想了一辈子了。”
……
密密麻麻的人群你一言我一语,顿时闹成一片,等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等大道上的黑影远得瞧不见边,人群才慢慢散了。这时,却有弱冠男子一直站在窗边,将手中一件用麻布裹住的似刀剑样的物件放在桌上,这才坐下,不过目光仍旧看着大队离去的方向,神情微凝、若有所思。
“符伯,上些酒菜。”
“好勒!”
这时一道声响忽然响起,男子偏头一看,原来也是一个年龄相仿的青衣男子,已站在对面三尺之外。他微微皱眉道:“我没有叫菜。”
叶放淡淡一笑,直接坐到了对面,道:“我知道,这是送的。”
那男子有些警惕问:“素不相识,何故?”
叶放目光转向桌上那被包裹的物件,说:“宝刀!虽然被裹了起来,但是数丈之外都能感到它的寒气。”
原来这人便是扶幽宫上林苑的段新初,听了这话,他将刀往自己这边放近了一些,冰冷冷地说:“不卖。”
叶放笑道:“阁下误会,我散花楼开门做生意而已,我看阁下在这里坐了两天了,故而有些好奇。再者在下也没有夺人所爱的癖好,只是看阁下的神韵气度和这神兵,想必不是凡人,故而想结识一翻。”
段新初虽然初来乍到长安,但是却知道散花楼背后的东家是周元弼,上次那人让他查的两件事,一件是找失踪的韩子非,另一件便是查周元弼和仁宗的近况。他四处查访已有数月,但是韩子非最后一次露面还是回海云边之前的破军关,在那里他仗着轻功大闹一场过后便再没了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至于这第二件事,仁宗和周元弼都身居高位,若不近身,能打听到的消息,基本上就像散花楼这种地方,都是一些只言片语、道听途说。他想着若能借散花楼接近周元弼,也不失为一条路,只是若是立马同意,恐怕对方反而觉得有鬼,便只能推辞掉。故而道:“想招揽我?我是闲散野人,初来长安,还没玩够,所以暂时没兴趣。”
叶放讶声问:“阁下不是长安人?”
最近因为芒山大典,天下大半高手都去了青州,有的能上芒山,像叶郎雪、大空寺几位高僧和离忘川的四位女侠等等,有些上不了山也基本都在山下的小镇等着看热闹;却少有反其道而行之来长安的,不禁便多问了一句。
段新初摇头道:“在下是巴州人士,此番来长安不过是听说这里繁华之盛乃是天下唯一的,故而一时好奇,来看个究竟。”
“原来如此,”叶放点点头,此时酒菜都已上齐,便亲自给段新初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说:“阁下远来是客,略表心意,我先敬一碗。”说罢满碗一饮而尽,最后还向段新初扬了扬空碗。
段新初在犹豫片刻后,也端了一碗一饮而尽。
叶放见了,笑意慢慢上脸,道:“说起长安之盛,确实名不虚传,此乃九州之都、中原之心,这里汇聚了大周最有权势、最有名望、最有野心抱负的人,也汇聚了全天下最盛的佳肴、最美的女人。”
闻言,段新初不禁也笑道:“哦?可我怎么在你这散花楼里听说,最美的女人是刚刚被幽州昆仑除名的顾惜颜呢。”
“这……”
叶放一时哑然,笑道:“哈哈,据说是如此,不过在下没见过顾惜颜本人,不敢评说。但是像梵净斋的主人,如今的巡天宗政司神雨,在下倒是见过,确实是一等一的女中人杰,而且也是难得的绝代佳人。”
段新初不愿在这无聊的事情上纠缠,便看着街对面那座空唠唠院子里有一个坐在树杈上饮酒的中年男人道:“那位看来也是不凡,阁下要招揽,该找他才是。”
叶放朝着他说的方向俯视看去,果然见一个衣衫黄旧的男子正窝在树上,这种穷酸打扮显然没有投靠哪一方势力,然而他却摇头叹道:“哎,这位可请不动,不仅我请不动,我们掌柜坊主也请不动。”
“哦?”段新初见他如此说,想必已经去试过了,不禁好奇地问:“此人是何方神圣,竟然连杜坊主也请不动。”
叶放见他忽然有了兴趣,脸上闪过一丝惊异,顷刻便掩饰了过去,笑道:“八十里桃源!”
段新初手中的酒碗忽然一颤,酒水都洒了些出来,只见他目光骤然一凝,桌子下的手已经紧握成了拳。刹那间一股阴冷的气息弥散开来,叶放猛地一惊低头一看,只见杯中酒已经凝结上了一层薄冰,那裹着宝刀的麻布上也凝结上了一层冰霜,“好强的杀气,阁下与桃源有仇?”
段新初这才发现失态,连忙凝神收敛,笑道:“素昧平生,谈何仇怨?只不过八十里桃源威名赫赫,简直如雷贯耳,一时手痒了而已,见笑了。素问桃源里高手如云,却不知这是哪位?”
“百战一败赵狂人!”
叶放一字字说得重如千钧,最后却哑然一笑:“不过啊,现在已成了游侠赵阔,这等顶尖高手,谁若能得到必然如虎添翼。不过自林剑圣升仙后,这位当即便拒绝了太白林宗主的留山相邀,可见名利与他无用,这些时日我们也使了些法子,可惜这位既不爱财也不好色,唯有武学剑道能让他痴迷,可惜这散花楼中无人能与他共论剑道,故而不敢再去叨扰。”
段新初神情凝重:“原来是他。”
他话音刚落,忽然感觉一道目光看穿了他的全身,扭头一看原来是赵阔看了过来。那眼神,直让他全身冒出冷汗,这感觉他只在傅霄寒、薛岳和他师父夏侯翼身上体会到过,一时失神之下只听“砰”的一声,竟然不小心捏碎了手中酒碗,不禁凝眉叹道:“果然是难得的高手!”
说着,他便向叶放拱手道:“多谢今日阁下的盛情款待,在下还有事情要办,便不久留了。阁下说的事,等我哪天想好了,若要在这里吃长久不要银子的酒菜,便自己就来了。今日就先告辞!”
“好,那在下就恭候大驾了。阁下好走。”
说着叶放便将他送出了散花楼,看着远去的背影叶放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看来此人跟桃源干系匪浅,而且多半有仇。”
“少掌柜,要派人盯着吗?”
这时方才应声的符伯走到身边低声问。
叶放沉思片刻,最后摇了摇头说:“罢了,最近到处风声鹤唳,没搞清楚来历之前,先不要贸然出手,万一不小心被发现了,开罪了更是不好;稍晚等坊主回来,我自会禀报。”
“是。不过那个赵狂人,我们就真的不想法子了?那可是柄利剑。”
叶放还是摇摇头:“不用了,上次我陪坊主去请他,他居然当着坊主的面说,要请他须得把楼上的锦鲤王给他烹杀了。”
“啊?”符伯面色陡惊,道:“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叶放答:“不知道,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知道了,但是我们赌不起,坊主说既然他自命清高,也当有自知之明,只要不乱说话,与我们就不是敌人,既然不是敌人,就不要自找麻烦。所以,暂且就不要记挂了,再是宝剑,也要能为我所用才是,否则万一伤了自己,就得不偿失了。”
“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