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的某一天下午，黄河西被查校长叫去谈话。当他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查校长和李副校长正等着他哩。
他看到校长表情凝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没有寒暄，没有开场白，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查校长看了看他说：“河西，你在学校这一段时间，工作认真，取得了优异成绩，现在张爱华老师已调往省城， 还有一名老教师办了退休手续，我们学校缺两名教师，上级没有正式教师补充，主管教育的公社领导和公社教育组决定，从南片的八个村里招聘两名民办教师，你可以参加招聘考试，这段时间你要好好准备一下，具体事宜另行通知。”
李副校长补充道：“河西，你的情况我们都清楚，你是一位优秀教师， 查校长三番五次地向公社要求，让你占一个民师名额。但是，公社领导不答应，我们学校又没有这个权力，决定不了这件事情。公社领导和教育组要求在南片八个村内遴选，但个别领导想把你排除在外，主要是因为你家成分不好，查校长用‘要是不让你参加这次民师招聘考试，他就辞职’的办法，才争得了你参加考试的资格，你理解吧，这年头，没办法。”他摊开双手， 摆出一副无奈的姿势。他很同情黄河西。
两位校长与他谈话之后，他开始准备了。
黄村大队大队长的儿子郭志达，刚从华凯二中高中毕业。他毕业后， 几乎没有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一直在大队部跑腿打杂，听到联中招聘民办教师，也报了名，正在做着准备。几天前，他还找黄河西探讨如何应聘的问题哩。
招聘民办教师的工作分两步进行，第一步是笔试，第二步是面试答辩。
查校长与黄河西谈话后的第七天，招聘工作进行笔试，三十六名符合 条件的高中毕业生进入考场答卷。答卷时间为三个小时，试卷的内容是， 语文部分有时事政治、解词造句，还有一道发挥题，最后是一篇作文；数学部分是六道数学题，分别包括填空、选择，以及作图题、应用题等。
黄河西一口气将试题答完，然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觉得满意后， 便交了试卷。他第一个交卷，比规定交卷时间提前了十分钟。
笔试的第二天，进行面试答辩。公社教育组有三个人参加，查校长为主考人，另外，还分别从其他三所中学抽来三名骨干教师当评委，共有七 名评委。
答辩之前，应聘人员集中在一间教室里，先用抓阉的办法确定答辩顺序，然后由工作人员叫号，被叫到号的人就到另外的一间教室里去答辩。
黄河西是3号。他答辩时，思路清晰，语言流畅，突出主题，发挥正常，没有遇到障碍，顺利地完成了答辩。他对自己的答辩还算满意。他答辩的时候，查校长数次颔首微笑，表示满意。
笔试和面试答辩之后，联中的教师及应聘人员估计，黄河西被录用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的笔试和答辩都很出色，现在又是代课教师，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至于另一名额花落谁家，众说纷纭，见解不一。
有一天，查校长告诉河西：“民师招聘的事情还没定下来，若从高分录取，你绝对能被录用，但是，现在的事情很复杂。你堂叔不是县商业局局长吗? 能不能找找你堂叔，让他给公社领导说一声，事情就好办了，你当民师的事情保准能成，说不定以后还能转成正式教师哩。”
黄河西回到家中，把查校长的话向父母说了一遍，他的父母从查校长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应聘民师的事情可能有麻烦，能否被录用还是个问号。
开始，黄河西与大家的看法一样，认为自己笔试答辩都不错，分数不会低，从高分录用，自己肯定没问题。前两天，他还在心里说，我就不怕考试！这次招聘民师，既然是认认真真、正儿八经地考试，又有几位领导当评委， 怎能不从高分录用人呢? 他相信这次招聘是公正公平的。然而，从现在看 来，他太幼稚了，太单纯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有可能是打着招聘考试的幌子，其实不从高分录用人。
他也这样想，现在自己是临时代课教师，前段教学也取得了优异成绩， 民办教师虽不是特别好的职位，但这次招聘毕竟是一次机会，教学毕竟比下地劳动体面一点儿，况且，教学对今后学习深造有好处，对今后发展有利。如果不 能被录用，失去了机会不说，还遭人嘲笑，自己也难堪。但是，查校长让他去找堂叔，他感到为难，心里很矛盾，为当一个小小的民办教师，就拉 下脸硬着头皮去求堂叔，值得吗? 况且，他家与堂叔一家关系很僵，两家不但断绝了来往，而且互相反感。就这种关系，去求堂叔说情，能行吗? 堂叔会给帮忙吗?
黄河西性格刚烈，不求人。有人说：“求人难，求人真难，求人比登天还难。”他确实不愿去求人，尤其不愿求堂叔、堂弟一家人，他宁肯不当民办教师，也不愿低三下四地去哀求堂叔。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说明自己不愿去求堂叔黄金生，也不愿意让父母去舍脸、遭白眼。
黄金成夫妇了解他的性格，理解他的心情，也不勉强他。
黄金成夫妇合计之后，拿定了主意，还是由黄金成去县城走一趟。
黄金成认为，黄金生毕竟是自己的亲堂弟，自己毕竟曾经帮过堂弟一 家很多忙，如今去找堂弟，虽然不敢保证办成事儿，但还是去试试比较好， 自家有难事了，再不去求人，难道还等人家主动找上门来帮忙? 他不相信堂弟就不念一点亲情，难道他真一点良心也不讲? 河西当民办教师的事儿，在堂弟手里可是小事一桩、举手之劳啊！
翌日，太阳刚刚升起，黄金成便骑着自行车，带着几斤鸡蛋和一捆干粉条出发了。他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便到了县城。
他不想到商业局去找堂弟，自己是从老家来的一个老农民，又带着滴里嘟噜的土产品，去单位不好看，怕影响不好，还是直接到堂弟家里去吧。
他凭借依稀的记忆，且边走边问，最后，总算找到了堂弟的家门。他 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用手擦了一把脸和下巴，向下拽了拽衣摆，简单整 理一下自己，然后上前轻轻敲门。敲了几下，没人应答。他又敲了几下，这次有人开门了，被拉开的门缝里探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的脑袋。她看看他，问道：“你找谁? 有啥事儿? ”
“我是河东他老家的人，我叫黄金成，是河东的大伯。”黄金成答道。
“我姑父开会去了，我姑姑和哥哥都不在家，家里没有别的人。”小姑 娘看了看他，说。
他听出来了，这女孩是堂弟黄金生的内侄女。他想到，堂弟媳妇的娘家也在农村，堂弟的内侄女是来帮助做饭拾掇家务的，城里人称之为保姆。
他还想到，堂弟的家人都不在家，这个小姑娘又是保姆，现在不能把鸡蛋和粉条放下，如果把鸡蛋和粉条放在这里，再回来时空着手不好看； 也不能把来意告诉她，说给她没有用，她也学不清舌；既然来了，就等着吧， 等到堂弟回来再说不迟。
“那我中午再来吧。”黄金成对小姑娘说。
小姑娘没接他的话，而是把门关上了。
黄金成离开堂弟的家门口，在不远处圪蹴下等人。
临近中午，黄金成在堂弟家的胡同口伫候着。
胡同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突然，黄金成看到一个面熟的年轻人，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过来了，待自行车走近时，他看清楚了，这个年轻人正是堂侄黄河东。
“河东，河东。”他赶紧对着河东喊。
自行车停住了，黄河东没下自行车，屁股仍在车座子上，手握着自行车把，两只脚从脚蹬上落到地面，耷拉着两条腿，扭过头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对他不屑一顾。
“河东，我是你金成大伯。”他一边走向河东，一边说。
黄河东早已认出了黄金成，但没有喊他大爷，而是“嗯”了一声，接着问：“有事儿吗?”
黄金成说：“我找你爹说个事儿。”
“我爸不在家。”黄河东说。
黄河东说完这句话，便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不但没喊黄金成一声大爷，就连一句中听的话也没有，更没让黄金成去他家，对黄金成冷若冰霜， 一副鄙夷不屑的样子。
黄金成受到了冷落，心里凉了半截。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讲究的中年妇女走了过来。黄金成辨认了一下， 这个女人正是他要等的堂弟媳妇任留芳。
这时，任留芳也看到了他。她主动上前与他说话，并让他跟她回家。
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从她的话中得知，黄金生到地区开会去了，明天才能回来。
他跟随她进了家门，看到院子里放着一辆新自行车，就是河东刚才骑的那辆，这说明河东就在屋里。
他们来到堂屋的客厅，任留芳把他让到沙发上，又给他端来一杯热水， 他心里感到一丝温暖。
他向她说明来意，并把鸡蛋和粉条放下。
任留芳明白他的来意后，不烦不躁，并答应等黄金生回来，就把事情转告给他。
黄金成明白，这一次，事情只能说到这里了，至于效果如何? 能否办成事儿? 只有天知道了。
正值午饭时分，他该走了。
他要走，任留芳虚让几句，也没有真留他吃午饭。
黄金成一走出门，院子的门就被紧紧地关上了，接着，院里传来黄河东的吼声：“咋叫他进咱家来了？！真烦人！”然后是任留芳低低的声音： “你小声点儿，别让他听见喽。”
黄金成明白了，河东一直在屋里憋着，根本不想让他进他的家，不愿见他，不搭理他。他心里隐隐作痛，在心里说，我一个几十岁的人，走十几里路从老家赶过来，河东你见了我，连一个大爷也不叫；在胡同口，你就吊着脸子，爱理不理；到你家后，你连一个面也不照，一句话也没有， 这算哪回事儿? 河东你也是快二十岁的人了，太不懂事儿了！也太过分了吧！难道我这个堂大爷是远人? 你就这样对待我? 岂有此理！
下午，黄金成回到家，将去县城的情况对大儿子和妻子说了一遍。
黄河西和他母亲听后，不但对黄河东的态度有气，而且对黄金生是否帮忙也持怀疑态度，就算黄金生想帮忙，黄河东也会干涉，甚至会阻止，他们对黄金成走这一趟的效果心存疑虑，不知事情有何结果，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
一周过去了，没有招聘方面的消息。
十天过去了，仍然没有消息。
第十五天的时候，终于有了消息。结果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招聘的结果是，黄村大队长的儿子郭志达和姚湾大队支书的女儿姚玫红被录用了， 而黄河西则名落孙山。这真令人难以信服！真是匪夷所思！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次招聘民师根本没有从高分录用人，全是照顾关系，谁的关系硬选用谁，没有后门的人考分再多也得靠边站。
过后，有人说，黄河西的心理素质不好，平时又中又行，但是，考试时怯场发怵，这次考试得分不高，没有入围。还有人说，黄河西家庭成分不好，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上级也不会用他，好事根本不会有他的份，打着灯笼找人也找不到他。
黄河西得知结果后，坐在凳子上，足有十几分钟，一言不语，一动不 动，呆若木鸡。
有人建议他去公社讨个说法，去问个究竟，但是，他没有去。
在星期天的下午，黄河西一个人悄悄地来到联中，把办公室里属于他 个人的物品简略地收拾一下，带出了办公室。接着，他又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 把预先写给查校长的纸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悄然离开联中。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黄河西没有考上民办教师。”“黄河西的代课教师被掐了。”“黄河西考的分数最高，因为他家成分不好，上级就是不用他。”等各种传言纷至沓来。
黄河西三天没出家门，他整天不言不语，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蒙头大 睡。他没有想到应聘民师是这样的结果，真丢人啊！真气人啊！太伤脑筋 了！原先不敢相信的事情现在相信了。前几天，他还抱有一线希望，以为既然公开招聘，实行考试，就不会不从高分录用人；甚至他还天真地想，教学不是深翻土地，顺便找一个人就能干得了，教学必须有足够的文化功底， 学习不好的人教不成学，学习不好的人教学会误人子弟，上级领导肯定会为学生负责，不会让学习差的人当老师，这次应聘民师他是稳操胜券，他黄河西被录用不会有什么问题，不录用他黄河西，其他人教不好学生。
可是，结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一场好好的招聘考试搞成了这个样子。 他对这个结果想不通，不能理解。他心情沮丧，黯然神伤，苦不堪言。
黄金成心如刀绞。他估计堂弟黄金生根本没有出面说话。他知道河西遭受了打击和伤害，怕儿子承受不了，几次在河西的窗外听动静，担心儿子出事儿。他也清楚，不是儿子不行，而是家庭成分及他头上的右派分子帽子影响了儿子的前程。可是，上天不公，神仙不灵，大地不平，他又有什么办法? ！可能是他受到的伤害太多太大的原因，现在他已经麻木了，已看不出他的悲怆与愤懑。
人，只要不死，就还得活下去。这几天，黄金成沉默寡言，只是一个劲地拼命干活，不是出门拾粪、割草，就是在家洗衣、起粪，大汗淋漓、 筋疲力尽也不停歇，这是他遇到烦心事儿时的习惯，好像只有拼命地干活， 才能排泄他心中的忧愤。
黄河长、黄河美不再蹦跳嬉闹，家中寂静得可怕。
后来，黄河西得知，他离开联中不久，查校长便辞去校长职务，调往其他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