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
烈日高悬,炙烤着清溪村每一寸土地。
但村口的大槐树下,却好似有着丝丝凉意。
里正悠然自得地坐在村口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
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烟袋,“吧嗒吧嗒”抽着。
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时不时用眼角余光警惕地看向自家门口。
不多时,好巧不巧,他刚转过头,王氏与年幼的小孙子便从家里走了出来。
王氏左手拿着两棵新鲜的大葱,右手拉住小孙子胖乎乎的小手。
“慢点儿啊轩儿!咱上三胜奶奶家找豆儿玩儿去。”
小家伙抢过奶奶手上的大葱,“阿耐,沃帮哩辣!”
王氏被小孙子的懂事逗的喜笑颜开,不放心地松了手。
“哎呦,你慢点儿!别掉地上了。”
眼瞅着前面地上的狗屎,王氏蹙眉瞅了眼大布家。
“这个游氏,又偷懒!”
回头得跟自家老头子说一声。
这才几日?
这个游氏就又原形毕露了。
祖孙俩转过身,往旁边三胜奶奶家走去。
王氏不经意间一抬头,目光恰好落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树下,一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大槐树下那块大石墩上。
不是自家老头子还是谁?
王氏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俯下身来,指着大槐树的方向压低声音问向身旁的小孙子,“轩儿啊,乖孙儿,你快帮奶奶瞅瞅,你爷爷的头顶是不是在冒烟儿呀?”
小孙子听到奶奶的话后,立马来了兴致。
小家伙顺着奶奶的视线,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脖子看去。
还真是爷爷!
爷爷头顶,在冒烟哇!
小家伙儿立马回过头来,对着奶奶重重点了点头。
稚嫩小奶音响起,“嗯呐,阿耐,爷头顶系金哒寨冒烟儿呐!”
说罢,小家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赶忙偷偷瞄了一眼奶奶的脸色。
果真,奶奶的神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机灵的小家伙忙往后趔了趔身子。
看着奶奶杀气腾腾地冲着爷爷跑去,小家伙儿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孩童清脆悦耳的笑声响起,甚是幸灾乐祸。
而此时的里正还未意识到危险的来临,正点着几个狗脑袋骂骂咧咧。
“黄呀!你们就不懂这抽烟的快乐!
跑那么远作甚,快过来帮我挡着点儿!”
狗狗们:“……”
纷纷夹着尾巴,眼泪汪汪地与他拉开距离。
一股股浓烈的烟味儿给狗子们熏够呛。
哎!这个里正啥都好!
就是没事儿老来它们的卫所处抽烟。
他难道不知道人家惧怕讨厌这玩意儿吗?
真是的!
狗子们正在心内骂骂咧咧,一声高呼响起。
“死老头子!”
这一声呼喊,如同炸雷般在杨里正耳边响起。
老头儿虎躯一震,烟袋锅子霎时自手中出溜出去,朝着一旁的大黄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黄反应速度堪称一流。
在烟袋锅子即将与它的脑袋亲密接触的瞬间,狗子敏捷一跳,一下子跃出了好几丈远。
这一遭可把大黄吓得不轻,狗脸上的肌肉忍不住一阵抽搐。
原本竖着的耳朵也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朝后耷拉着。
一身狗毛都炸了起来。
其它几条狗子也心有余悸地望着杨里正,心内苦逼不已:它这是要谋害亲狗吗?
好险!
差点儿就被这老头子给燎成秃毛狗了!
而杨里正给呛得直咳嗽。
就算在此种情况下,杨里正还是没有忘记要赶紧处理掉那还冒着火星的烟袋锅子。
他手忙脚乱地将里面的烟灰抖搂干净。
然后抬起脚,快速从旁边搂过来一堆黄土盖在那些尚未燃烧完全的烟丝上面。
做完这些之后,老头儿似乎觉得还是不够保险。
又抬脚使劲儿踩了几下。
垂眸看着脚下,老头儿心都在滴血。
那可都是他那个孝顺的好大儿,好不容易才悄摸给他带回来的啊!
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咳咳……”
王氏满脸怒容,双手叉腰,风风火火地朝着大槐树下战战兢兢的里正冲了过去。
她边走边骂,“好啊你,这个死老头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轩儿见状,忙将手当成小喇叭朝爷爷扯着嗓子大喊。
“爷爷快跑呀!阿耐来追你呐!”
跑?哪里来得及?
王氏转眼间就来到了跟前。
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好你个老东西,不让你在家里抽,你倒好,居然躲到外面偷偷摸摸地抽起来了!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前几天咳嗽得那么厉害,现在刚好一点,就又憋不住了是吧?”
“烟袋锅子搁哪翻出来的?烟丝又是托谁给你买的?看老娘回去不找他……”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最近忧思过重,里正这阵子总是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王氏心疼他的身体,便悄悄地将他平日里从不离手的烟袋给藏了起来。
本以为这样能让他少抽点烟的。
没想到这老家伙竟然还是给翻了出来。
而且还跑到外面来抽上了。
再说了,那烟丝不要银钱的吗?
杨里正被王氏抓了个正着,那张原本就因为咳嗽而涨得通红的脸,变得更红了。
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还朝着王氏嘴硬地摆手。
“没,我,没抽……咳,咳咳……”
自己抽了这么多年的烟,哪能说戒就戒掉了呢?
更何况,这烟袋锅可是他爹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他一直视若珍宝,从来都不舍得离身。
尤其是每每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情时,他总会习惯性地掏出烟袋,吧嗒吧嗒来上几口,仿若这般便能缓解心中的郁气。
再者,这么多年来,那烟袋锅子对于他而言,不仅仅是心头的一丝慰藉,更是家中几个小子的‘治病’良药。
就这么说吧!
只要有这烟袋锅在,就没它治不了的病。
他也知道,老婆子忧心他的身体,这才将烟袋锅子给收了起来。
今儿个,恰好老婆子不在屋里。
他心中暗自窃喜,终于可以过过烟瘾啦!
他轻车熟路地在屋子里翻找了两下。
以他家老婆子平日里的习惯,那些藏东西的地方,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根本用不着费多大的力气去找寻。
很快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这不,他满心欢喜地拿着烟袋锅跑到村口大槐树下,美滋滋地点上一锅烟丝。
还未来得及抽上两口,便被抓了个现行。
“咳咳咳……你,莫冲动,真,真没抽!”
他一边结结巴巴地解释,一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把烟袋锅往背后藏去。
王氏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一把就将烟袋锅子从他怀中夺了过来。
紧接着,抬起脚狠狠地跺在了里正的脚面上。
“嗷……”
里正顿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声。
疼得抱着脚直蹦跶。
王氏瞥他一眼,毫不留情一脚踢开面前那个松软的小土堆。
原本埋在下面、还冒着丝丝青烟的烟丝就这样暴露无遗。
里正一脸尴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惨叫声戛然而止。
正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蓦地瞥见一道人影,正慢悠悠地自村东头走来。
定睛一看,他呲牙咧嘴的面上霎时一喜。
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哎!明老弟,你找我?”
明朗一愣。
抬头便见里正脚步踉跄、一瘸一拐地朝着他跑了过来。
王氏气鼓鼓地转过身,手里提着烟袋锅子,气急败坏指着他吼道:“你少来这套!今儿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不好使......”
见此情形,明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毫无疑问,里正肯定又背着王氏偷偷抽烟,被抓包了。
“里正大哥!”
闻声,王氏头一歪,被自家老头子遮挡住的身形这才露了出来。
她立马弯唇道:“悦宝他爹,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眼睛却是狠狠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里正。
老东西,等回家再收拾你!
里正委屈扒拉。
老婆子变脸倒是快。
明朗抿唇偷笑。
里正在一旁拼命地朝他眨眼睛。
眼瞅着都快抽筋儿了。
“嫂子,我找里正大哥有点儿事儿!”
里正松了口气,忙接话道:“啊,孩儿他娘,明老弟找我有事儿!咱老爷们儿之间的事,你就别跟着掺和啦!”
快去忙你的吧!
否则他都怕自家老婆子那犀利的眼神,能在他身上挖几个窟窿出来。
“咳咳……”
王氏立马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呃,好,那你们说,我先去给三胜大娘送把葱,都被这个死老头子给搅和了!”
转身之际还不忘眼神威胁一番自家老头子。
见着王氏转身离去,里正一脸无奈。
明明他才是那个被搅扰的好吧?
可惜了他那一锅子的烟丝啊!
里正暗自叫苦不迭。
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王氏提着他那宝贝烟袋锅子,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关键,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还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完犊子了!
这老婆子,回去指不定要如何收拾他呢!
这口烟抽的可真是……
明朗收回视线,轻咳一声。
“里正大哥,我这儿确实有事儿想要同您聊一聊。”
闻言,里正立马恢复认真神情,“咳……好,咱到那边去坐下慢慢说。”
明朗颔首,“你没事吧?”
里正干笑着摇摇头。
两人一同走到大槐树下的石头上落座。
里正看向明朗,“明老弟,你是不是要说镇上还有县里所发生的那些事?”
明朗点点头,打算开门见山,“里正大哥,三儿说他已经回想起当初那个险些害得他丢命的人究竟是谁!”
闻言,里正神色一怔,立马坐直身子,瞪大眸子看向明朗。
“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提及此事,他满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心中怒火喷涌。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天杀的玩意儿竟谋害明文。
那可是他们清溪村希望!
见里正如此激动,明朗面色凝重地压低声音道:“那人便是本县县令之子,黄修明。”
听到这个名字,里正先是一愣,随即便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县令之子?”
他心内诧异的同时愤怒不已,气得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狠狠地朝着面前的石台砸去。
竟是他?
早便听闻,狗县令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个狗东西,竟然如此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但他这般行事究竟所为何故呀?”
里正不理解,明文那孩子可是从小被他看着长大的。
这孩子不仅品行端正、正直善良,亦是个刻苦努力,勤奋好学的。
他敢拍着胸脯保证,明文在外也绝对不会是那种会挑起事端的性子。
明朗将明文受伤时的具体情形一五一十地讲述给了里正。
里正越听便越是气愤。
他抖着胡子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娘的小畜生,自己没有半点真才实学,读书不肯下功夫,居然还能丧心病狂到妄图谋害文哥儿的性命?
当真和他那个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的狗屁县令老子一样!”
看来老话说得果真没错——有其父必有其子,坏种生下的自然也是坏种!
明朗拳头紧握,眸光坚定直言道:“身为一个父亲,文哥儿的仇不能不报,我定要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别说他了,里正也忍不了。
“对,绝不能放过那个小畜生!”
可,他们就是小小的老百姓,该如何做才能报得此仇?
就听明朗继续道:“我近日探听到,县令之所以坚决不肯开仓放粮,竟是将原本应该用于赈灾的粮食,在整个县城以高价出售谋取暴利!此种行为天理难容!”
尚在思考之前那个问题的里正闻言,顿时惊地瞪大双眸。
“什么?这狗官简直就是丧心病狂!那些可都是老百姓们的救命粮啊!
这个狗官,如此贪污腐败、欺压百姓,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私售赈灾粮来敛财,他难道不怕被杀头吗?
想到这两年旱灾,仅仅是清溪村的村民就已经饿死、渴死了不少人,更别提全县那么多镇县。
得有多少百姓因此丧命?
真是造孽啊!
他这是吃人血馒头,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简直罪大恶极。
老天爷怎还不收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