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关于李氏族人的蜕变,对于在座的诸人来说,可以说有些意外,但也可以说是在情理之中。
这与蜀汉帝国有关,也与李氏族人的心态有关,更与南中的事态发展息息相关。
正如前面马忠所言,自李恢预判刘备必胜刘璋,并且说服马超来降之后,李氏族人的心态就已经有了质的转变。
李氏族人认为偌大南中区域之所以能够归附蜀汉帝国,是由他李氏而起,没有他李氏,姓刘的在南中,谁认识他姓刘还是姓牛?
既然如此,这南中由他李氏世世代代掌控,不应该么?
李恢去世后,蜀汉立即调来犍为人张翼为第三任庲降都督,而不是由他李氏世袭,这让李氏人很不爽。
而张翼来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将庲降都督府从建宁搬迁到平夷城,将平夷县城改为一座完完全全的纯粹的军城。
这件事情,让李氏族人更加恼火。
“你犍为张氏这是几个意思?庲降都督府设在我李氏所在地建宁,可有谁敢来招惹不成?”
张翼刻意的割舍,激起李氏尤其李恢两个弟弟李亨李沛的天大的怒火,本想找机会给张翼一些教训的,没想到,紧接着便是牂牁郡变,且兰国立。
而都督张翼却屡次清剿无果,反而龟缩在平夷城中,做了缩头的乌龟。
“呵呵,没有我李氏襄助,哪里来的什么南中安宁!”
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李氏心里有气,自然就会有那有心的“苍蝇”前来“盯”。
且兰国王刘胄的联系人早已经上了建宁李氏的门,这本就是李亨李沛预料之中的事情,只是瞒过了侄儿李遗和上面的三叔。
李亨李沛并非蠢人,他们才不会一开始就选边站呢,那是笨蛋才爱做的事情。
在心底里,他们还是相信蜀汉帝国更多一些,他们不相信刘胄的且兰国旗能打很久。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张翼多次剿叛不利,南中各地的蜀汉力量也几乎都龟缩到郡城里,整个官僚体系完全崩溃——这,尤其让李氏失望。
那犍为张氏做得最漂亮的一点,便是在平夷城中拼命囤积粮草辎重等战略物资,做长期坚守的准备。
但你一个乌龟一样的庲降都督,想靠这一招获得南中人的信任?
痴人说梦去吧。
当年,咱李氏的家主李恢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年,孟获高定雍闿等人祸乱南中,李恢坐镇建宁郡,为诸葛亮兵发南中的中路军总指挥。李恢利用自己的南中坐地户的优势,设计将建宁一带的造反豪酋一举歼灭,胜利地与诸葛亮、马忠会师永昌城下。
而今天,因为没有了咱李氏的襄助,你张氏的这个庲降都督府就只会做乌龟!
若说到此时,李氏还仅仅是有些窝火兼幸灾乐祸的话,接下来的蜀汉朝堂一些列变故,在让人目不暇接之下,更有点让人蠢蠢欲动了。
诸葛亮北伐不利,身体每况愈下,朝堂内部纷争四起的传言更是甚嚣尘上……
于是,本来还有点淡定心向蜀汉的人,在有心人的蛊惑之下,便也有点静极思动了。
“二叔三叔已经暗地里接待了好几拨说客了,有且兰城来的,也有孙吴那边的,陆陆续续好些个人,但却将我家大郎蒙在鼓里,更没有汇报给三爷爷……”
听妻子如此说,那李遗倒也没有反驳,只是脸上红了一些,显得很是不好意思。
李遗守丧刚刚结束,虽然已经袭了父亲李恢的汉兴亭侯的爵位,但爵位只是一种荣耀,却无一点实权。
按说,这个时候,朝堂该有关于李遗职位的安排议案了才是,但却因为诸葛亮,所有与此无关的事情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而李遗,注定将会成为下一任李氏家主,却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但问题就恰恰出在这里——李恢的二弟李享三弟李沛却不这么想。
“哪里来的理所当然?!”
在李享李沛的眼里,自己的这个侄儿“忒不争气”了,已经被那个关氏女给蛊惑的要不成了。
关银屏可不是普通的女子。
人家是汉寿亭侯关羽关云长的女儿,对于政治上的事情,相当有智慧。她可是深知自己当年被许配给建宁李氏的政治意义何在的。
自从来到南中,关银屏除了尽到一个当家媳妇的责任外,还在南中到处走动,为人民做了许多好事,并获得极大的名声,“关三娘子”这四个字,在南中,价值千金。
此时,佛教传入中国,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便有那信奉佛教的百姓,称关银屏为“观音娘子”。
当然,关银屏能在南中取得偌大名声,与他关氏女的身份有关,同时也与他是建宁俞元李氏长房长孙儿媳妇这个身份有关。
所以,关银屏的行为,引起李氏族人中几个人的不满,其中以李恢的二弟李享三弟李沛尤为不忿。
在他们的眼里,你一个外来的媳妇儿就该做好媳妇儿的本分就是了,到处张扬,是几个意思?
你是我李氏的媳妇儿,而不再是关家的女儿,做人,要懂得些分寸为好。
随着李氏族群势力的膨胀,也随着蜀汉帝国的日渐没落,老一代人的逐渐凋零,南中人口逐渐繁多,经济的日渐昌盛……李氏有些人便有点觉得李遗娶关氏女的“不值”来。
李氏上一代族长名叫李治,因为在弟兄中行三,一般人称“三爷爷”。
老爷子李治年纪大了,轻易不露面,李氏族群的事情,一般都是李恢在处理。
而且,李恢一直都处理得非常好。
老爷子李治和公公李恢对于外来的媳妇儿关银屏,都非常喜欢,也因此,对于关银屏的事情,也都非常支持。
族人们尽管心里不愿意,但也不敢公然说些什么,顶多也只是在背后嘀嘀咕咕罢了。
李恢去世,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之余,很久不露面了,而李遗年轻,还在守孝期。、
所以,族里的很多事情都暂时交给二儿子李享和三儿子李沛去处理,倒也没有什么大的纰漏出现,自己乐得清闲。
三天前,李享和李沛将侄儿李遗叫到一起,说要商量点事情。
李遗给二叔三叔行过礼后,便也坐下,端起茶碗,等着二叔三叔说事。
三年多以来,李遗心无旁骛,一方面为父守孝,一方面仔细研读父亲留下来的手札书籍资料等,所以,对于南中区域的认知,也来到一个新的高度。
他相信接下来朝廷对于他的任命,也该在南中才是。
“以蛮制蛮”,本就是蜀汉帝国的治理南中的核心政策,五十年不动摇的那种。
李氏虽非蛮夷,但属南中豪族大姓之一员,用他这样的老南中来治理南中,更是再好不过了,可以看做是“以蛮治蛮”的升级版本。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中人,李遗对于南中,也有着非常浓厚的感情,他也迫切希望能为南中人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对于外界的很多事情,他几乎没有投注一点精力。
妻子关银屏整日外面游走,他也只是礼貌性地过问一下,表示一下作为丈夫对于妻子生活和事业的关心和尊重。
而实际上,很多信息,在他这里,都会被自动过滤掉。
今天,临出门前,妻子关银屏叮嘱他:“二叔三叔那边,一定会说起南中局势,夫君切不可随意答复,我李氏乃南中大族,一举一动,牵扯甚广甚深,望夫君谨慎些。”
李遗却是一笑,道:“娘子但请放心,为夫我记下了,若真有什么大事情,我还得回来和我的贤妻商议呢。”
银屏亲昵地一边帮李遗整理仪容仪表,一边将丈夫颇不老实的手打了一下,笑道:“人家二叔三叔因为夫君对妾身的纵容,都很有些不满呢。要是夫君当着他们的面这样说,定然要被二叔三叔责怪的,倒是让妾身更加难做人了。”
李遗却显得一点也不在意,道:“我便是说了又怎样?我娘子也就是女儿身,否则,哪里比他们这些自诩为男子汉的人差了去?要我说,咱们回去成都给今上说一声,直接让娘子做一个郡守,有什么打紧!”
关银屏却是笑得再也控制不住了,双手使劲儿将李遗推出了门,道:“好!就依了夫君,妾身就去找我兄长要一个郡守也罢!”
夫妻二人感情相当好。
李遗关银屏生有一子李建波,尚未成年,整天和建宁一批豪族子弟一起,学着娘亲的样子“行侠仗义”,口碑特别好,尤其讨人喜欢。【各位看官老爷请理解,这里,为了剧情的需要,刻意将二人的孩子夸大了年纪。】
银屏在政治上的智商,其实相比李遗还高一些,便是公公李恢在世时,也常常赞不绝口,私下里经常告诫儿子,未来,要多依仗自己的夫人。
李遗坐定,二叔李享便开了口,道:“守成(李遗的字),看你整天苦读,本不想牵扯你的精力,但今天,这个事情,还是要知会你一声,听听你的意见。”
李遗觉得好笑,二叔这到底是知会呢?还是商议?
李遗看二叔说得郑重,便也严肃起来,道:“二叔请讲,侄儿自当省得。”
李享正要开口,三叔李沛却急急地开了口,道:“大郎,不是三叔我说你,你是我李氏嫡长孙,却总是什么事情都不操心一般,将大门头的一应事情都交给一个女子打理,这样下去,可怎么了得?我建宁李氏,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小门小户的。”
李沛就是这脾气,咋咋呼呼的,一上来就给侄儿一个下马威,尤其喜欢上纲上线。
李遗在他这一代人中,是最大的,所以,长辈们习惯了称呼他为“大郎”,年轻时,外人也常称呼他为“李大郎”,现在年纪大了,也就长辈们才有此称呼。
李遗一听三叔的话,心下便生出诸多不悦,但对方毕竟是长辈,自己也不好怎么发作,脸上的神色却是已经表现出来了。
他放下茶碗,看看二叔,又看看三叔,来了一句:“今天叫小侄过来,莫非就是为了此事么?”
这句话,已经将他内心的不悦表达得淋漓尽致了。
他明明知道三叔这是借机敲打他一下,真正的主题还没有进入呢。
但他不介意还给三叔一点颜色。
自己家的事情自己知,李遗对于关银屏,可不仅仅是夫妻之间的情感深厚,更有尊重和爱慕交织。因为在很多事务上,关银屏的处理意见和处理方式,都让李遗大为钦佩。
大郎态度如此激烈,倒是让李亨李沛没有想到的。
李享和李沛很是尴尬。
李享狠狠看了一眼三弟,心里大为恼火,多少大事情等着商议,李老三却一上来就将大家带到岔道上去了,真是没有个眼力界!
侄儿李遗的脾气虽好,但也是一个外圆内方的主儿,为了妻子关银屏的事情,族内多少人都在他面前吃了瘪,而三弟现在却依然在这点小事情上给李遗上眼药,这哪里像是一个欲谋大事的人!
李享连忙解释道:“大郎误会了,你三叔他也是一番好意。”
李遗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就站起身来说道:“那小侄我就谢过两位叔父的好意了,这就回去,立马将银屏给休了便是!”
李遗当然说的是气话,别说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出休妻这件事情,便是他李家,也没有这个胆量,敢将关银屏赶出门去!
要知道,皇帝刘禅与银屏是什么关系,那是比亲兄妹还亲的兄妹!
刘禅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刘理和刘永,但都不亲,其实大家也理解。
刘禅并不是一个冷酷绝情的人,他对老一辈的晚辈们,相当地好,只要有机会,就会尽量给予照顾。
关银屏如果在成都,是可以指着刘禅的鼻子将口水喷到他脸上去的人!
李遗作势要走,那边,李享和李沛是真的被吓到了。这什么事情还没有说,却搞成如此局面,他们焉能不知道李遗的性子?
和他爹一样,看似儒雅,骨子里,却是一个异常骄傲的人。
而且他才是蜀汉的兴亭侯,才是建宁李氏未来的掌门人!
老二李享狠狠瞪了一眼三弟李沛,那意思是“你还不道歉!”
李沛脸涨得通红,却也没法,硬着头皮对侄儿李遗说道:“大郎,你知道三叔这张嘴巴,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又何必……”
李遗便也作罢,道:“还以为两位叔叔下定决心要有所作为了呢。”
李遗的话里有话。
银屏早就把二房三房最近的小动作都告诉了他,他又不是傻子,焉能不知道?
最近南中动荡不安,一切都还只是在水面之下而已,李氏这样的豪门大族,无论是好是坏,是支持还是反对,又怎能错过?
想独善其身,去你的吧。
南中,从来就没有独善其身一说。
要么支持,要么反对,从来就没有中间路线。
当初雍闓孟获等人起事,为什么很快整个南中都响应了?朱褒、高定等,都主动或被动地裹挟其中,为什么?
就因为这里的情况特殊——南中,就没有中间路线可言。
在南中,豪族们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存在,走中间路线,想两边都讨喜的,注定是两边不靠,一定是最先被灭亡的那一个。
事情尚在发酵阶段,你还可以左右逢源一下,真正当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你的选择只有两条,而且必须要旗帜鲜明,或者添油加薪,或者釜底抽薪。
第一次南中事变,雍闿首先发难,继而裹挟了朱褒高定等一起举旗,蛮王孟获等人紧接着响应。
而李恢为首的中路军,一开始征剿工作其实并不顺利,但李恢在审时度势之下,对建宁蛮酋们发出了“南中人不打南中人”的号召,将建宁豪酋们都集中到一起,说大家坐下来,商议未来。
也正是因为李氏建宁大族的身份,人家这些豪酋们才相信了李氏“南中人不打南中人”这套鬼话。
然后,一众豪酋被李恢一网打尽,建宁才又重新打起了王旗。
由此,一举奠定了李氏南中豪族第一的地位。
但是,后遗症也相当显着。
第一,大家都知道,南中事务,李氏是最有话语权的豪族之一,这个,雷打不动。
即便现在李恢去世,庲降都督也已易主,李氏不再主政南中,但只要大家想在南中搞点事情,绕开建宁俞元李氏,却是根本不可能的。
第二,对于南中豪酋们来说,李氏的名声相当地糟糕了。
当初李恢提出的“南中人不打南中人”口号,算是将南中豪族们给卖了一个彻彻底底。最可恶的,卖了别人,别人还帮他李氏数钱数到脚麻手抽筋。
这段关于李氏的黑历史,任谁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忘记的。
第三,现在,南中即将迎来剧变,既然别人绕不开你建宁李氏,那么,好吧,人家就客客气气地和你商议。
其实也等于摆明了告诉你,你李氏想要再将南中人卖一次,不可能!
也正因为以上几点原因,李氏的李享和李沛等人在外面行走,也受到过不少的白眼相加。
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这场戏码上演。
等气氛稍微好一点,李享开口道:“大郎,最近南中局势动荡,估计,很快就是一场大灾难,你是怎么看的?”
对于这些事情,李遗怎么可能不清楚。
但一开始就急吼吼地将整个建宁李氏带进火坑里去,莫说是他李遗,即便是三爷爷,估计也没有这个胆子吧。
蜀汉帝国怎么了?
最羸弱的蜀汉,也不是一个散乱的南中可以抗衡的。
可惜,这些南中豪酋们,自诩英雄,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如何。
蜀汉帝国在夷陵之战后,依然维持着三足鼎立局面不倒——这,就是明证。
而南中的这些豪酋们,却一个个如井底之蛙一般,竟然觉得只要在后面推一把,就能将蜀汉给推倒了不成?
李遗看看他们,问道:“小侄愚钝,再加上这两年一直在家守孝,四门不出,对于外界事务接触甚少,请问两位叔父是怎么看待的呢?”
李沛又急着想要开口,却被二哥李享瞪了一眼,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巴,一张脸却已经憋屈成了猪肝色。
李享道:“大郎,你父亲去世,犍为张翼继任,并且将庲降都督府迁出建宁,此举与忘恩负义何异!南中今日之变,是他蜀汉咎由自取,可也不能怪了我南中人!”
李沛终于捞到话题,一拳头捶在桌子上,气呼呼地道:“没有我李氏,哪里来的蜀汉南中?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端的是一场好戏!该——”
李遗心下已经了然,从二位叔父的话语中就知道,他们在心里,就已经将南中和蜀汉进行了有效切割。
南中啊,南中……
难中啊,难中……
李遗不由得一阵头大。
既然是为了南中人民担忧,自然也有为李氏担忧,更有为蜀汉帝国的担忧。
李遗强忍住心中怒火,问道:“牂牁郡糜烂至今,那且兰王刘胄有什么说法给我李氏?”
李遗自从进来后,总是答非所问,但话语却总是一针见血,这让两位叔父很是不爽,但却又无法。
因为李氏今日之盛世繁华,说到底,与他父亲李恢有很大关系。
自己二人目前在南中也享有一定声誉,但说到底,基本都来自大哥李恢的襄助之功。
现在,这个大侄子才是兴亭侯爵的继承人。更是未来李氏在蜀汉朝堂上的代言人。
李氏不可能放着一个帝国侯爷不用,而将族长的位置给到他们二位手上?
想也别想!
李遗的问话,让李享和李治如坐针毡。
今天,将侄儿李遗叫来,本也就是为了此事,只是侄儿一直不在他们预设的那条“道”上,这让他们二人虽作为长辈,却有很大的挫败感。
这种挫败,尤其让人沮丧,却又憋气窝火。
但,又能怎样?也就只好忍气吞声了。
心里,便如同吃了一块烂泥相仿。
李享努力保持着耐心,故作淡定:“大郎,且兰国王倒是来了几次信,希望建宁起事立国,互为犄角。”
“请问叔父,建宁,什么时候成了我李氏的建宁了?”
李遗看叔父的话越来越离谱了,自己亦然有些按捺不住情绪,话语中已带有些许的讽刺意味。
三叔李沛再也忍耐不住,狠狠在桌子上拍了一掌,道:“大郎,叔父也不瞒你了,这南中,想要独立建国的,可不仅仅一个且兰!兴古、昆明……想要建国的大有人在!建宁,就是我李氏的,别人,谁想要,也得看着咱李氏的脸色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