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凯甩给孟获的第一个消息,就将兴冲冲赶来的孟获砸了个目瞪口呆——庲降都督府丢了!
吕凯甩给孟获的第二个消息,直接将目瞪口呆的孟获砸了个晕头转向——庲降都督府几位大将军失踪了!
吕凯甩给孟获的第三个消息,直接将晕头转向的孟获砸了个眼冒金星——平夷城即将召开南中建国分赃大会!
老孟获晃晃大脑袋,死命地揉搓脸颊,又将自己肋下的肥膘狠狠掐几下,很疼,他终于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然后,就瞪着牛蛋一般的大眼珠子,死死盯住吕凯:“老吕,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哦!”
吕凯已是年过六旬的老头子了,满头稀疏白发,随意挽在一起,用一块细麻布胡乱捆扎住。
此时,站在老孟获面前的,幸好是这吕凯,若换个人,还说出刚才的那一番话来,孟获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碎肉乱骨喂狗去了。
但说这话的,真的,是吕凯,是永昌郡守吕凯吕季平!
吕凯坐镇永昌十几年了,老成持重,汉夷咸服。
老吕凯年纪已经很大了,多次向朝廷提出告老还乡,“乞骸骨”,想将一把老骨头放回老家不韦县去,却因为朝廷一直没有更好的人选,便一再耽搁,一再挽留,直到现在,也还在任上。
其实,蜀汉朝堂为难的,倒还真不是没有一个郡守的人选,而是假如批准了吕凯的辞呈,怎么给吕氏一个交代。
再换一个吕氏族人来做郡守的话,朝堂心有不甘。不给吕氏一个机会的话,谁知道后面,永昌郡会变成什么样子?
人家吕氏财富实力惊人不说,早就把整个南中都摸得彻彻底底,清清楚楚,一幅《平蛮指掌图》,就知道人家花了多少心思了。
说实在话,将《平蛮指掌图》献给朝堂,有邀功之嫌疑,更有威慑之深意。那意思“怎么样?还不对我吕氏好一点?否则,哼哼,这南中,我吕氏可比你刘氏更熟悉呢。”
当然,这些都是旁观者的猜测而已,人家吕凯此时却一心扑在工作上,为刘氏蜀汉兢兢业业守护着永昌,并为整个南中的形势而忧心忡忡。
吕凯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蛮王,永昌安宁,全耐蛮王,老朽感激不尽!”
孟获连忙站起来向吕凯深鞠一躬,态度异常诚恳地说道:“老大人这是要折杀孟获了。当年,孟获年轻不懂事,给南中带来偌大祸患,诸葛丞相不以某无知,留下孟氏一族,否则,三江蛮焉能有今日!全耐朝廷恩赐,孟获活到如今岁月,老大人何出此言!”
吕凯笑着,给孟获倒了一碗茶水,道:“蛮王,南中,将有一场大风暴啊。”
孟获却是爽朗地一笑,道:“老大人,莫怪孟某夸下海口,管他那里如何风暴,永昌有老大人在,断然不会乱就是,别人不知就理,我孟获再不是一个蛮不讲理之人了,乱,受伤的依然是我蛮族。”
吕凯欣慰地点点头,道:“有蛮王这句话,老朽倒也放心了,来来来,咱们就以茶代酒,为朝廷为蛮王贺!”
说着,二人都举起茶碗,大喝一口。
孟获,确实与当年掀起南中滔天巨浪的孟获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当年的楞头青孟获,一心想要独立建国,仗着自己在南中蛮族中巨大的威信,兴风作浪,强悍无匹,搅动整个南中都不得安宁。
被诸葛亮丞相七擒七纵后,孟获彻底失去了与蜀汉抗争之心。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重新审视了蛮族与汉族的关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单靠蛮族,永远都走不出这个贫穷落后的怪圈。
放大一点说,单纯依靠蛮族,永远也走不出“南中”这个圈!
虽然他自己富可敌国,但是,就整个南中而言,蛮族人因为贫穷限制了想象,导致蛮横无礼、义气相争、轻视生命等,他蛮王孟氏又能如何?
他不可能拿出自己的钱财来救济所有的蛮族人吧。即便他拿出来,一样如同杯水车薪,一样难以根除南中人民的贫穷现实。
至于该怎么做,孟氏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政府要有所作为,要想办法给蛮人一个就业机会,而不是任由蛮族人散布在山林沼泽之中,自生自灭,无人关照。
可现实呢?
现实是——蜀汉政府真的很无力。
蜀汉朝廷对于南中所求并不多,仅安宁而已,不要后院起火。除此之外,蜀汉既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意愿,在南中投入巨资,来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蛮族人所追求的那所谓的“自由”,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一来所谓完全的自由,本就是不存在,天下三分,非汉即吴,非吴即魏,哪里还有完全自由的地方?
二来国家一旦强大,势必加强控制,南中,美其名曰的自由,只不过的以贫穷落后蛮不知理而换来的暂时的互不干扰罢了。
——这所谓的自由,其实从长远来看,更像是一种悲哀,既属于蜀汉帝国的,更属于蛮族人民自己的。
孟获不想要这样状况持续下去。
身为蛮族的王,他自然希望自己的族人都幸福起来,而这希望,没有汉人的介入,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对于诸葛亮当初“以蛮制蛮”政策,孟获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但长时间以后,等他到过成都无数次,和各级官员接触过后,才逐渐地明白过来,“以蛮制蛮”只不过是蜀汉政权的权宜之计,其实蜀汉政府和南中,都没有从中获利。
既然政府和地方都没有受益的政策,还能持续多久?
想想,也就知道了。
蜀汉政府名义上拥有了南中广袤的疆域,实际上,一点产出没有,反而每年耗费钱粮无数;而南中人民名义上拥有了一个政府,却没有从这个政府那里获得任何实际利益。
只有像孟获这样的豪酋蛮王们从中获利无数,世袭为王。
牂牁郡为什么会发生新一轮的暴乱,并且一举攻下牂牁四县,建立起了纯蛮夷的且兰国?其实与孙吴的捣风捣雨关系不大,更重要的,是牂牁豪酋刘胄也不满意现状了,他想要改变。
更别说那些蛮民,都一样,渴望改变。
现实点讲,孟获现在的认知,已经远远超出几乎所有的蛮酋豪酋的思维上限。
所以,当吕凯告诉孟获,南中来了新的鼍龙——魏延的儿子魏六时,着实将孟获惊得眼珠子掉地上摔成八瓣儿的感觉。
南中,本来就已经处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临界状态,这下可好,来了一个纵火烧山的人!
而且这个放火的,还不是普通人,是蜀汉征西大将军南郑侯爷魏延的儿子,是为了报父仇而来的,并且带来了一支南中无敌的精骑悍卒!
孟获感觉自己的头已经很大了,大到都快不属于自己了。
其实在前几天,吕凯这里已经断断续续接到过庲降都督府传来的信报,预判了接下来南中将会大乱,但庲降都督马忠将军却没有要求各地发兵协助庲降都督府,而是要求各地力量自动龟缩、自保,那意思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让人很是不解。
按照过去的经验,有一点星星之火,当立即全力进行扑灭,否则,一旦火起,势必连营,势大而不可制,南中,将会上演再一次叛乱故事。
莫非,庲降都督府有更大的预谋不成?
吕凯是治夷的老人了,他更知道当初诸葛亮丞相“以蛮制蛮”政策的“言不由衷”,和“迫不得已”。
虽然也封了蛮王世袭,也将南中四郡改为七郡,一举将最大的益州郡分拆为三,并且扶持壮大建宁李氏、三江口孟氏、永昌吕氏,已经将这几大豪族所在的郡从传统的蛮族豪酋手中解脱出来,成了蜀汉在南中的压舱石。
在诸葛亮的设计中,蛮族豪酋与汉族大姓,互相纠葛,一环套一环,紧密相连。
如此一来,建宁、昆明、永昌,只要这三郡不乱,真正能搞事儿的,说实话,也就是与孙吴交界地的牂牁和兴古两郡而已。
但是,任谁也想不到的,是南中竟然来了一头鼍龙(鳄鱼的古称)!
魏氏子的入局南中,简直有点虎入羊群的感觉,一举拿下庲降都督府所在地平夷城,获取物资无数,公然举起魏氏大旗,其中更有孙吴势力介入……这一系列因素加持下,南中,就不再是吕凯和孟获所熟知的那个南中了。
二人沉默良久,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二人对于永昌这里自然是有充足信心的,但有一点苗头,不要说吕凯的政府力量,单单蛮王三江口的力量,就足以保永昌全郡无事。
但庲降都督府传来的信报却要求各郡龟缩自保,不管外面如何,这里面显然有很多信息可以解读。
执行?
还是不执行?
南中七郡中,吕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永昌是最稳定的一块拼图,当初由雍闓发动的南中叛乱,也就永昌城的蜀汉旗帜一直不倒,最后,将包括孟获等几路叛军全部吸引到这里,给了诸葛丞相集中剪灭的契机。
当初的郡守王伉,和从事吕凯,居功至伟,也因此获得丞相的最高赞誉。
但是,现在,要他们二人将所有力量都龟缩到永昌城里,任外界糜乱,人民遭殃,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但庲降都督府的指令,也不得不执行,怎么办?
孟获开口道:“老大人,孟获不才,想亲自去平夷城走一遭。”
吕凯吃了一惊,道:“蛮王此去,犹如孤身入虎穴也。”
孟获仰头大笑,道:“老大人莫非忘记了,我孟获,才是南中蛮族中唯一的王!想打我孟获的主意,任他是谁,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不崩掉几颗牙齿,恐怕没有那么好下咽的吧。”
孟获有这个骄傲的资本。
别看老家伙老了,但在南中,提起蛮王孟获,依然是任何人都必须低头的存在,即便建宁李氏这样的豪族,和蛮王之间,也只能合作,不敢交恶。
“蛮王此去,意在如何?”吕凯这句话出口,其实已经表明了心迹——支持蛮王到平夷城走一遭。
“走一步,看一步吧。某倒是很想见识见识这个魏家子,去试试他的成色也好。最不济,也不能任其将我永昌给祸乱了。想拿永昌作法,先过了孟获这一关再说!”
吕凯连连点头,这样也好,有蛮王孟获去,别的不敢说,至少那些群魔乱舞的蛮族人,也该好好思量思量才是。
另外,见识一下那魏氏子的成色,很有必要。
这魏氏子出手不凡,且与蜀汉有杀父之仇,不去摸摸底细,未来,还真的不好说。若他在南中和孙吴的力量搅和在一起,势必成为蜀汉大患!
二人当即决定,将所有民间力量都撤离到郡县之中,力保郡县不失,民间,就按照庲降都督府的指令,任其自生自灭吧。
孟获此行,专门将两个儿子带上,吕凯也要求他将自己的儿子吕南中一起带去平夷城见识见识世面。
这,就是二人的政治觉悟。
孟获带上自己的儿子,确实有锻炼自己的儿子的意味在内,人家也有这个自信。
而吕凯让自己的儿子吕南中一起去平夷,这也是一种姿态,既然你蛮王都敢将自己的儿子带去狼窝虎穴,我吕凯未免就不敢将自己的儿子也送进去。
这是一种胆略,也可以说是一种政治智商。
事不宜迟,说走就走!
临行前,吕凯当着孟获等人的面,严肃地对儿子吕南中说:“南中,你孟王叔的安危永远排在第一位,有刀山你先上,有火海你先下,但凡你孟王叔掉了一根头发,而你却完好无缺,你就不要回来了,只当我吕氏少生了一个儿!”
孟获不由得冲着吕凯竖起大拇指,道:“老大人有心了,孟获必护得公子周全!”
吕凯却淡淡地道:“他的周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蛮王。有蛮王在,我南中,方有未来。”
二人惺惺相惜一番后,便就此分开。
孟获这才带着一帮人马,浩浩荡荡杀奔平夷城而来。
近平夷城百里处,孟获等人就遇到一彪狂躁的精骑悍卒,约有百人,跃马扬威,不可一世的样子,将孟获等人拦下来,动问详情,态度尤其不善。
当知道是投奔平夷城的时候,也无多说,只恶狠狠地一句交待:“老老实实去到平夷城就是,不可造次,否则,哼——”
孟获还没有什么,但孟古和孟今早已经勃然变色,催马就要上前,与对方理论,对方却是一句:“怎么,黑大个子,好像还有点不服气?没啥,到了平夷城,如果还不服气,随时找我,老子名叫魏黑虎,只要你敢来,虎爷我量大,管饱管够!”
孟古孟今早已经被气得要咆哮起来,作势就要扑过去厮打,却被孟获制止了。
老蛮王回身看了看自己身后几百蛮兵,再看看对方骑在马背上跃跃欲试的悍卒,举手向对方那自称“魏黑虎”的大汉行了一礼,道:“谢将军告诫,这就别过,咱们平夷城中见!”
那魏黑子“哈哈哈”一阵大笑,也举手为礼,道:“还是蛮王识礼。”
孟获听对方好似认识自己,便问道:“将军,可识得老夫?”
魏黑子笑道:“某乃南郑侯爷亲兵校尉魏黑虎,如何不识得蛮王?”
孟获也大笑起来,叫一声:“拿酒来!故人相见,岂能无酒!”
手下有人拿来一个大大酒囊,蛮王也不客气,自己首先猛灌一口,然后,将酒囊抛给魏黑子,魏黑子也不扭捏,顺手接过来,猛地灌了一口,大吼一嗓子:“好酒!谢蛮王赏赐!”
孟获开怀大笑,道:“来啊,拿50囊酒来!”
很快,便有人送上50个大大酒囊,自然都装满了清酒。
魏黑子一挥手,100精卒顿时轰然大叫——“谢蛮王赐酒!”
魏黑子双腿一夹马腹,战马昂首嘶鸣,双蹄在空中蹬踏,然后,一阵旋风刮过,顿时留下烟尘漫天。
看那队骑卒狂飙而走,孟获收起笑脸,心里很是沉重。
孟古和孟今一直守在老爹的身边,却完全没有看明白老爹的做法。
按说,在南中,不管是谁,见到蛮王,顶礼膜拜,这都是最基本的礼数,献上礼物,更是必须的节奏。
而今天,这一彪人马在老爹面前,不仅没有表现出一点尊重的感觉,甚至嚣张跋扈到几乎没有将蛮王放在眼里!
明明认识,却说出“老老实实去到平夷城就是,不可造次,否则,哼——”这样的话语来。
而老爹却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
这还是自己的老爹吗?
这还是南中唯一的蛮王吗?
这还是那个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生和死的孟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