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缓缓靠岸,润州港的码头比想象中热闹。
挑夫们赤着上身,肩扛货箱,步伐整齐得近乎诡异。他们每走七步,便齐声高喊\"风调雨顺\",声音洪亮却毫无起伏,仿佛某种仪式性的咒语。小九站在船舷边,目光落在他们后颈——那里烙着一枚刺青,形如三朵云纹,中央却趴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青蝉。
\"这刺青……\"她低声呢喃,指尖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后颈。
\"客官,尝尝新渍的梅子?\"一道沙哑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挎着竹篮的老妪不知何时已站在船边,布满皱纹的脸上堆着笑。她掀开盖在竹篮上的粗布,露出满满一篮蜜饯梅子,梅肉饱满,色泽红润,表面裹着一层晶莹的糖霜。
小九伸手取了一颗,却在指尖触碰到梅子的瞬间僵住——梅肉里,竟裹着一只完整的蝉蛹。
\"这是……\"她皱眉。
老妪笑容不变:\"润州特产,蜜渍蝉蛹梅,酸甜中带鲜,最是滋补。\"
柳土獐站在一旁,冷眼扫过竹篮,忽而抽出银簪,轻轻挑开一颗梅子。蝉蛹的薄衣被挑破,簪尖瞬间泛起幽蓝。
\"符灰养出来的。\"柳土獐声音虽低却清晰,\"这老太婆在喂蛊。\"
老妪似无所觉,仍笑眯眯地兜售:\"客官多买些?路上解乏。\"
王永年走过来,随手丢了几枚铜钱:\"来一点。\"
老妪接过钱,慢吞吞地包梅子。小九盯着她的动作,忽然发现竹篮的夹层微微鼓起,隐约露出几片干枯的蝉蜕。
\"老丈,这梅子可是自家做的?\"王永年状似闲聊。
老妪头也不抬:\"是哩,家里小院种的梅树,蝉蛹也是自家养的。\"
\"蝉蛹也能养?\"
\"能啊,\"老妪包好梅子,递过来,\"润州水土好,养的蝉蛹格外肥。\"
王永年接过纸包,指尖在竹篮边缘轻轻一蹭,沾上一层极细的粉末。他不动声色地捻了捻,粉末泛着淡淡的腥气,像是某种虫壳磨成的灰。
\"客官慢用。\"老妪佝偻着背,挎着竹篮走向下一艘船。
小九盯着她的背影,低声道:\"那篮子里有东西。\"
谢芳冷笑:\"不止篮子——你闻闻这梅子。\"
小九掰开一颗,甜腻的香气下,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味,像是某种东西正在梅肉里缓慢腐烂。
王永年将梅子丢进运河,水面立刻泛起细密的泡沫,几条银鳞鱼浮上来,围着梅子打转,却迟迟不咬。
\"鱼都不敢吃,\"向宁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这东西怕是比毒还邪。\"
远处,纤夫们的号子声依旧整齐。
\"风调雨顺——\"
\"风调雨顺——\"
小九忽然觉得,那些刺青上的青蝉,似乎正在振翅。
王永年带着一队辎重营的士兵走进润州港码头粮仓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阴冷的米香。
粮仓极大,青砖铺地,木架齐整,一袋袋稻米堆叠如山,麻绳捆扎得一丝不苟。几名仓吏坐在角落的矮桌前,正低头拨弄算盘,算珠碰撞的声响在空旷的仓内格外清脆。
\"买米?\"一名仓吏头也不抬地问。
\"三百石上等粳米,船队补给。\"王永年抛出一锭银子。
银子落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仓吏这才抬眼,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他伸手取银,指尖却微微发颤,像是久病之人。
\"粳米在丙字库,\"仓吏慢吞吞地起身,\"随我来。\"
王永年跟着他穿过几排高耸的米垛,余光扫过地面,忽然顿住——粮仓的青砖地面异常干净,连一粒散落的米都没有。
太干净了。
辎重营的士兵们常年运粮,深知粮仓再整洁,也难免有米粒遗落。可这里的地面光可鉴人,仿佛每日有人跪地擦拭。
\"小心些,\"王永年低声对身后士兵道,\"这地方不对劲。\"
仓吏停在丙字库前,取钥匙开锁。铁锁\"咔哒\"一声弹开时,王永年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米都在里头,自己点。\"仓吏让开一步。
王永年迈进库门,指尖在米袋上轻轻一划——麻袋的织纹里,竟沾着几不可见的暗红色粉末。他捻了捻,粉末微微发黏,像是干涸的血迹。
\"老周,\"他唤来一名士兵,\"搬一袋试试。\"
老周会意,假装失手,一袋米\"哗啦\"倾倒在地。
米粒滚过青砖的刹那,砖面上突然浮现出暗红色的纹路——每块砖都刻着细小的生辰八字,字迹被米粒摩擦,竟渗出淡淡的血色。
\"哎哟!对不住!\"老周故作惊慌,蹲下去拢米,手指却悄悄蹭过砖面。那八字摸起来微微凹陷,像是被人用利器一笔一划刻进去的。
仓吏的脸色瞬间阴沉:\"别碰地砖!\"
王永年一脚踩住滚动的米袋:\"润州的粮仓,地砖上还刻八字?\"
\"古俗罢了,\"仓吏挤出一个笑,\"防鼠蚁的。\"
\"哦?\"王永年弯腰拾起一粒米,对着光细看——米粒中央竟有一个针眼大的孔洞,像是被什么虫子蛀空了。
远处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木板上。仓吏的瞳孔骤然收缩:\"快装米!别磨蹭!\"
王永年给老周使了个眼色。士兵们开始搬米,他则借着米袋遮挡,悄无声息地往粮仓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重。
最里间的丁字库门缝下,渗出一滩暗红色的液体。王永年蹲下身,指尖蘸了蘸——不是血,而是一种混着朱砂的黏液,闻起来像腐烂的符纸。
门内突然传来细微的抓挠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扒门。
\"客官!\"仓吏的喊声从背后炸响,\"那边不能进!\"
王永年起身,面色如常:\"走错了。\"
他转身的瞬间,丁字库的门缝下,缓缓伸出一截苍白的指尖,又迅速缩了回去。
回到船队时,老周正对着阳光检查米袋。
\"头儿,\"他压低声音,\"米里有东西。\"
王永年撕开麻袋,一把粳米从指缝流泻。米堆里混着几粒漆黑的种子,壳上布满螺旋纹路,像是某种邪教祭祀用的蛊种。
远处码头,挑夫们的号子声随风飘来。
\"风调雨顺——\"
\"风调雨顺——\"
小九站在船头,手里攥着一把从粮仓买回的米,在仔细检查。米粒在她掌心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苏醒。
傍晚时分,一队官差抬着朱漆食盒登上漕船。
\"知州大人留意武城侯世子及诸位舟车劳顿,特献上润州佳酿十坛!\"为首的差役嗓音洪亮,揭开食盒红绸,露出十坛泥封花雕,坛身釉色青黑,坛口封泥上赫然压着半枚残月纹——正是当年满月教的印记。
王永年盯着那印记,指节无声地抵住刀鞘。
\"雷大人公务繁忙,未能亲至,特命小的们先送酒来。\"差役笑得殷切,\"明日午时,大人将在望江楼设宴,专程为漕帮诸位接风。\"
谢芳接过酒坛,指腹擦过封泥,沾上一抹暗红——不是朱砂,而是混着香灰的干涸血渍。
\"好酒需配好盏。\"谢芳突然取出三只银杯,\"不如先尝为敬?\"
差役面色微僵,还未阻拦,谢芳已拍开泥封。酒液倾入银杯的刹那,杯中泛起细密气泡,竟如活物般蠕动纠缠,渐渐凝成缕缕细丝。
\"牵机胶……\"小九瞳孔骤缩。这是满月教特制的控魂秘药,溶在酒里无色无味,饮下后三日之内,言行皆受施术者暗示。
差役突然暴退三步,袖中甩出响箭!
谢芳与六名星宿卫身形骤动,脚下踏罡步斗,七柄寒刃同时出鞘,在孙先周身结成北斗七星阵。七人气息相连,刀势隐隐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银网,要将袭来的攻击尽数绞碎。
“世子退后!”谢芳低喝,手中长剑如龙吟,杀气骤凝。
孙先被护在阵心,却猛地抬手按住谢芳的肩膀:“别硬接!”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声!
谢芳瞳孔一缩:“不好,对方的人马到了!”
孙先脸色骤变,咬牙道:“这位雷大人是要赶尽杀绝……”
谢芳剑锋一横,厉声道:“世子先走!我们断后!”
\"嗖——\"
箭啸刺破暮色,码头四周顿时亮起数百火把。火光中,一顶青呢官轿缓缓抬来,轿帘掀起,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眉目清朗,唇含浅笑,唯独左眼角一道旧疤,生生割断了本该儒雅的气质。
\"本官雷正南。\"他踏出官轿,腰间玉带铿然作响。带扣雕成半片残月,缺口处嵌着枚青玉蝉,蝉翼薄如刀刃。
王永年的刀第一次出鞘三寸。
\"小九别来无恙?\"雷正南抚过玉带,指尖在青蝉上轻轻一叩,\"当初出征前的匆匆一别,本官可是惦记至今。\"
船上众人都瞬间绷紧脊背,神情戒备。柳土獐的银簪滑入袖中,徐良的脚尖已转向最佳突围角度,小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认得那玉带钩的纹路。
孙先突然大笑:\"雷大人好记性!既如此,不如先饮一杯?\"说着将银杯递去。
杯中药丝犹在蠕动。
雷正南含笑摇头:\"本官近日服丹,忌酒。\"他忽然抬手,官袍广袖翻飞间,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暗红符文——竟是用血抄写的《柯林斯安书》。
码头忽起阴风。
\"听闻护送世子上京的诸位精通奇术。\"雷正南的嗓音忽然掺进金属摩擦般的杂音,\"恰巧我润州三位仙师新研得几手法术……\"
话音未落,岸边码头的官署里突然冲出三个道童,揪住一名正在搬米的士卒厉喝:\"贼子敢偷供果!\"士卒怀中竟有柑橘跌落,果皮破裂处渗出粘稠黑血,竟在地上蚀出缕缕青烟!
三名道童的短刀已经抵在了士卒的咽喉上,刀刃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像是淬了某种腐毒。
“偷仙家供果,断手谢罪!”为首的道童厉喝一声,刀锋猛然下压——
“嗖!”
王永年的刀光比声音更快。
寒芒一闪,那道童持刀的手腕齐根而断,黑血喷溅的瞬间,竟在半空凝成数十只铁锈色的飞虫,嗡鸣着扑向众人!
“闭气!”小九和柳土獐同时厉喝,各自从袖中甩出一把药粉,虫群触之即燃,化作腥臭的灰烬簌簌落下。
剩余两名道童见状,非但不退,反而狞笑着撕开衣襟——他们的胸口竟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咒,皮肉之下似有活物蠕动!
“是尸蛊!” 柳土獐瞳孔骤缩,“他们在养自己当容器!”
话音未落,一名道童猛地抓破自己胸膛,黑血喷涌中,一条赤红蜈蚣破体而出,直扑王永年面门!
王永年侧身避过,刀锋顺势横斩,蜈蚣断成两截,落地却仍扭曲爬行,断口处又生出新的头颅!
另一名道童则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雾,血珠在空中凝成细针,暴雨般射向漕帮众人!
向宁冷哼一声,袖中滑出一把铁骨扇,“唰”地展开,扇面绘着北斗七星,血针撞上星图的刹那,竟如冰雪遇火,嗤嗤蒸腾成腥臭雾气。
“找死!”柳土獐眼中寒光一闪,银簪脱手,如电光般贯穿道童眉心!
“噗!”
道童的头颅炸开,却没有脑浆,只有一团蠕动的黑虫!虫群落地即散,疯狂爬向最近的活人——
“火!”王永年低喝。
万三早已点燃火折子,甩手抛向虫群,火苗触及黑虫的瞬间,竟如遇油般轰然暴涨,将尸体连同毒虫一并吞没!
最后一名道童见状,竟不逃反笑,猛地扯断颈间红绳——绳上坠着一枚青铜铃铛。
“叮铃——”
铃声清脆,却让所有人头皮一炸!
下一瞬,道童的七窍同时涌出黑血,整个人如吹胀的皮囊般鼓胀起来——
“退!”王永年一把拽住小九暴退!
“轰!!!”
道童的身体当空炸裂,血肉碎骨如暴雨般泼洒,每一滴黑血落地,都腐蚀出滋滋白烟!
码头上的百姓终于尖叫四散,而远处的高台上,三道紫袍身影缓缓站起。
虎头冠道人冷笑:“杀我弟子,好大的胆子。”
鹿弁服道人摇铃:“今日便叫你们偿命。”
山羊须道人捧瓶:“一个不留。”
雷正南负手而立,勾起一抹阴冷笑意,唇角微动低语道:“三位仙师,该你们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