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微寒,大年过后,元宵佳节。
按大平习俗,今日取消宵禁,太阳落山时,全城燃灯亮烛,街上挂满了一盏盏形态各不相同的华灯,从外城的平意门直至皇城的昌黎门,且在今日除最里面的宫城不对外开放,皇城与内城全部开放,让全城百姓都可一睹仙京城的繁华,可以说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节日了。
小院内,莫莲闭关修炼去了,所以今年的元宵佳节只有赵仙升与李梦阳两人。
二人吃着酒,随口闲聊着。明月高悬夜幕正中,赵仙升饮酒极多,一年当中也只有今日李梦阳会放开了让他痛快喝一回,想喝什么酒便有什么酒。
很快, 他便醉趴在石桌上,听着院外的炮竹声中,搂着酒坛呼呼大睡。
李梦阳与他不同,今日虽也饮酒,却只是小口慢酌,待有了一两分醉意,便不喝了,默默的看着院内那一株桃花树,静静的思索着什么。
他细细算着时间,承天帝已大梦八日了,还有一日就该醒了,只可惜他看不见这最后一眼的华灯了……
院内很安静,除了赵仙升时不时发出的鼾声总是打断李梦阳在光阴长河中游荡不定的思绪。
李梦阳突然感觉心中有些躁乱,索性站起身,走到赵仙升身旁,晃了晃他的肩膀,轻声说道:“仙升,我出去转转,看看灯展,许久不曾看了,你一起吗?”
赵仙升打着鼾,醉眼朦胧的看着他,打了个酒嗝后,不耐烦的动了动肩膀,晃掉李梦阳的手,嘴里嘟囔着:“不去不去,元宵灯展有什么好看的?早就看腻歪了。”
刚说完,便又拎起酒坛子咕咚咕咚大口灌酒,转头又抱着酒坛呼呼大睡。
李梦阳轻笑一声,索性也不去管他,随手变出一副斗笠,戴在头上,便自顾自的向院门走去。
打开院门,寒冷的东风迎面扑来。院门外一片银装素裹,与院内春暖花开的场景截然不同。
院内的桃花被这一股寒冷的东风吹得纷纷落下。
李梦阳呼了一口冷气,搓了搓手,便踏着薄薄的积雪向集市走去。
集市很热闹,各种花样的华灯,高高挂在头顶,游人抬头一片红火。人来人往,各种叫卖声一片,倒也驱散了几分李梦阳的寒意孤寂。
呼,许久不曾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了,上一回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李梦阳搓了搓手,向手心中哈了口气。
虽然到了如今他这个境界,早已感知不到外界的寒冷与炎热,四季对他来说,除了风景不同,其实大差不差。
但在出院门之前,他特意用银针封住了窍穴,又刻意收敛一身气息,压低了修为,让自己只剩下入臻化境的境界,加上头顶那斗笠,也是一件品质极高的法器,可以大幅增加自己的五感六识,只有这样才可以感受一下久违的寒意。
“呼呼,不过确实有些冷了。”李梦阳跺了跺脚,在一处酒铺前停步。
“唉,这位公子,喝点什么?咱这酒铺,您别看小,但基本上酒什么都有。”看酒铺的老翁见有客人来,连忙紧了紧身上的厚袄,热情招呼道。
李梦阳俯下身,平视着老翁,笑着问道:“老伯,您这最好的是什么酒?”
“哎呦,不瞒公子您说,咱这最好的酒,便是那黄藤酒了,这可是官家酒呢,若非今儿个是元宵,您还喝不到呢。”老翁见李梦阳衣着华丽,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便满脸堆笑的急忙端上了一个黄纸封着的酒坛。
老翁将手从厚袄里伸出来,揭开了酒坛上封着的黄纸,打开酒坛,从中舀了一勺出来递给李梦阳,讪笑道:“来来,公子您尝尝,这绝对是一等一的好酒。”
李梦阳接过酒勺,没喝,放在鼻下闻了闻,便笑道:“那便打三两吧。”
“哎呦,公子,您海量。”老翁掏出一个竹筒来,打满黄藤酒,“一两半贯子钱,统共一千五百钱。”
“不便宜啊。”李梦阳掏出一两碎银,轻轻扣在桌上。
老翁笑嘻嘻的收了银子,心里想着总算碰见个阔公子,又能给孙儿买些稀奇物件,随口应道:“好酒自然不便宜。”
李梦阳接过竹筒,转身离去,边走边喝那老翁口中的黄藤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刚刚他一闻便知道这压根不是什么黄藤酒,更不是什么官家酒,喝着像是自家酿的土烧,入口一路火线。
估摸着是那老翁见自己衣着华丽,又年纪轻轻,想必根本不懂什么酒水,便想把自己当冤大头,狠狠宰自己一笔。
但李梦阳也不在乎,自己现在身子冷,刚好需要些烈酒暖暖身子。
今年的元宵集市,好像是比寻常时候更热闹了些,自己上次逛这灯展集市,好像还是陪着莫莲逛的,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莫莲还是个小姑娘,吵吵着要吃冰糖葫芦。
仙升不喜热闹,这灯展集市他也就陪自己逛过一次,然后就再也不来了,说扰了自己耳根清净,华灯也腻歪的很,不如留家喝酒。
李梦阳边饮酒边回想着往事,有时停步赏一赏元宵华灯,看一看京城早春的好风光。
今年冬天并不寒冷,算是一个暖冬,太平大道两旁的柳树抽了些许新芽,为这个银装素裹的京城添了几分春色。
虽然这抹春色被夜幕遮掩,被灯火夺了光华,但李梦阳依然看见了,并有些开心快意。
黄藤酒暖了身子,李梦阳也有了些醉意,一步一晃的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一个头戴幕篱,身穿粉裙衣袄的少女正在首饰摊铺前看首饰,她拿起一枚步摇金凤钗低头细细端详,忽地抬头问道:“上官哥哥,这支凤钗配我好看吗?”
这才发现,一个没注意,同游的白袍少年便已跑到了自己前面去了。
“说好的陪我逛集市的,怎么我跑前面去了。”少女嘟起嘴,有些不高兴。
有些醉意的李梦阳,一个没注意,脚下打了个趔趄,身子一歪,撞到了少女的肩膀。
少女身子脚下一滑,向后仰去,眼看就要摔倒。
李梦阳酒醒了大半,一把拉住少女,免得让她摔倒。
少女一把甩开李梦阳的手,看着这个头戴斗笠的红衣少年,皱着眉头说道:“你好端端地撞我干什么?”
李梦阳低着头,轻声说道:“姑娘,请恕罪,酒喝多了,脚下打滑,不小心撞到了姑娘。”
“喂喂,抬头看着我,再向我认真道歉。”少女双手掐着腰,大声说道。
李梦阳抬起头,摘下头顶斗笠,无奈地笑了笑:“姑娘,对不起,我错了。”
少女撩开带着的幕篱,一双桃花眸带着笑意的看着李梦阳,满意点头:“哈,本小姐原谅你了。”
李梦阳脸上的笑容僵在脸上,呆若木鸡,如遭雷击。
少年眼神直直呆呆,愣愣的看着少女清丽的桃花眸,嘴角微微扬,嘴唇轻轻启,后又挠了挠沁出细密汗珠的鼻尖。
少年却很快收回目光,轻笑道:“姑娘,我叫李梦阳。”
只见那个身穿粉红叠罗裙衣袄的姑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向李梦阳,皱着眉头,大声道:“怎的,我还要知道你姓甚名谁?”
李梦阳笑容灿烂:“没事,姑娘慢走。”
那姑娘狠狠瞪了李梦阳一眼,皱着眉头快步上前拉住了前方同游的白袍少年的袖口,嘀嘀咕咕道:“上官哥哥,我刚才好像碰见了个傻子,一直对着我傻笑……”
二人在元宵万盏华灯的光亮中渐行渐远。
李梦阳停在原地片刻,随即也向前走去。
走了许久后,回首犹重道:“记得粉红叠罗裙。”
那一瞬,少年思无量,思无邪,思无痕。
那一刻,少年思绪如蛛丝般成结成网,那蛛网洁白光亮且透明,却在下一刻被清风吹散,不留痕迹。
远处,长街的另一头,粉裙少女突然停步,抬头看向漫天繁星,不知为何,心中突然一痛,继而泪流满面。
那位白袍少年郎见状,急忙掏出手帕为少女擦泪,忙问道:“陶紫,你怎么了?为何突然便哭了?”
少女看着少年手忙脚乱的样子,抽了抽小巧的鼻子,破涕为笑:“没什么,就是感觉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少年看着少女还浸着泪的桃花眸,笑着伸手刮了一下少女的小巧鼻子,将少女搂入怀中,轻声道:“没事,没事,我们再逛回去,错过了什么我给你再买回来就行了。”
李梦阳收回目光,扭过头来,却已是泪流满面。擦干眼泪,饮尽黄藤酒,向小院方向走去。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人未老,心先衰。
少年此时,两鬓微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