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东滔滔横流的第二松花江当中,既有凶猛无匹的黑狗鱼,也有大眼儿渔网都挂不上的船丁子。在莽莽起伏、绵延千里的长白山里面,既有跳涧的东北虎、蹲仓的熊瞎子,也有早起吃虫的蓝靛颏。
也正是船丁子、蓝靛颏给韩四少上了一课,悄咪咪的拯救了小损鸡……
上午时分,韩老实肩上挑着一副柴担子,绕着已显破败的城墙颤颤悠悠的走向县城北门外的柴草市。
长衫、礼帽、马匹都已经不见了踪影,现在浑身上下就是一副最典型的庄稼人打扮。
好家伙,这么一打扮更显老了……
此时要说他韩老实不是土里刨食吃的庄稼汉,根本就不会有人相信!
脚上穿的那一双破得掉底的傻鞋,就是最强注脚。
只是肩上斜背着的一个破褡裢略显沉重,但也丝毫不惹人在意,没准里面装的就是柴刀、铁斧之类的工具呢。谁会在意一个庄稼人穿的什么、带着什么,都是道边一茬茬的野草,霜打之后就悄无声息的过完了一生。
所谓春风吹又生,生的却已经是下一代的野草……
韩老实这趟去柴草市其实也没啥事,主要是亲眼看看那三匹好马到底会被谁买走,不然以后大年三十想起来这件事,指不定都会掀桌子。
死不瞑目啊!
而且这一路上,韩老实的心里也在不停盘算:到底是谁给惊蛰送信的呢,这人生地不熟的,也不认识谁呀!
奇了怪了。
同时他也不得不佩服怀德韩家的势力与能量,竟能在短时间内就摸到行踪,属实牛掰,不愧是一方豪强。
幸好惊蛰机警,否则真就翻车了。
不过,现在韩老实笃定安全无虞,毕竟都这副打扮了,要是还能被找到,那怀德韩家指定是掌握了黑科技,比如大数据人脸分析什么的。
那样的话,韩老实可就要报警了哈……
北门外的柴草市场依旧热闹,拉着柴禾的大车进进出出,要饭花子拉拉扯扯。
在柴草市场的门外有不少挑着柴担子的庄稼人,因为进入柴草市需要交税,而一担子柴能卖的钱,可能都不够交税的。
所以除了大车之外,附近村屯挑着担子来卖柴的都是蹲柴草市外面,时不时的就会有城里的散客买下来,然后卖柴的还得负责一路挑着给人送到家。
遇到敞亮的还能给倒碗水喝,遇到没格局的不但没水喝,甚至还会找一些“柴没晾干”、“杈太粗”、“梢太细”之类的借口,少给一两个铜子。
真是干啥都不容易。
韩老实把柴担子放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压低了破毡帽,然后摸出来一个锅盔啃着吃。
死面的锅盔又干又硬,噎得他直抻脖子,于是掏出一角奉小洋票,找挑着大茶壶卖水的小贩买一碗茶水喝。
小贩嘴里嘟嘟囔囔的有些不乐意,嫌韩老实给的是大票,找钱太费劲。
不过,再怎么也是生意,小贩虽不情愿,但还是递给韩老实一个掉碴有豁口的大海碗,拎起大茶壶,“吨吨吨”的倒满了看着黑乎乎的茶水,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茶馆划拉来的,很可能是泡过扔掉不要的茶沫子。
干净又卫生!
此外,手里也多了二十多个铜元。
如果是放在以前,不要说铜元,就是地上扔两张奉小洋票、吉官帖,韩老实都懒得哈腰捡。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却小心翼翼的把铜元放到破褡裢里,毕竟目前身上只有这些钱了,得仔细着,否则锅盔都吃不起。
这中间还真有过来问价的买家,“喂,这老头别光顾着喝茶了,你这担柴,多钱卖?”
韩老实刚才竖着耳朵听过别人讲价,一担百斤重的干树杈子大约能卖10个铜元。
而他嫌挑着太累,之前只在赵家窝棚屯换了五十多斤干树杈子。
于是,开口就要价15个铜元。
把问价的买家气个倒仰,“哎哎哎,我说你这个老头是想钱想疯了吧这是,你是真心实意来卖柴的?”
韩老实蹲那不吱声,继续啃锅盔。
“问你话呢!”
韩老实还是不吱声,又喝了一口茶水。
买家看他不顺眼,抬腿就要来一个左正蹬,再接一个右鞭腿。
这时有人过来拽了买家一把,“这不陈二哥吗?咋地,来买柴烧啊。”
“啊——小东子也搁这呢呀,那什么,家里的炭烧没了,来买点木柴临时对付两天,要不的谁烧这玩意呀,烟火燎糟的……”
“就是说嘛,咱这身份犯不上跟屯老二置气,这人背不住脑袋缺点啥。都穷耍圈了,你瞅瞅,鞋尖都开嘴了,还搁这吃白面锅盔呢,搭眼一看就是老跑腿子,一辈子都吃不上四个菜……”
韩老实一开始还以为这人是好心劝场子的,结果越听越不对劲。
这人长个碧嘴,是真能损人呐。
把韩老实听得火大,要不是有正事要办,高低站起来跟他吵吵两句……
临到中午时候,与草原女人约定交款的时间到了。韩老实无奈的抬头看了看城门楼子正上方明晃晃的大太阳,只能蹲在地上长吁短叹。
又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之前见过的那个拄文明棍的日本人,亲手牵着一匹黑色儿马走出柴草市场的大门。
没错,这匹黑色儿马就是草原女人带来的三匹好马其中之一。
日本人身边仍然跟着那个翻译,而且翻译手里还拎着一个看着挺沉重的皮兜子。在旁边又有一个穿着和服的年轻人,眉眼之间满是冷峻,头顶剃光,下面的头发扎到脑后梳成一个啾。
这发型,当真是丑爆炸了。
不过走路却是两脚生根,双臂虚伸,应该是练过空手道,不是善茬。
腰上还别着一把武士刀。
这是典型的日本浪人装扮,在当时的关东并不鲜见。不过这人的腰里还鼓鼓闹闹的,显然是带着能打响的家伙事,可见对自己的武士刀似乎并不十分自信哪……
韩老实对日本浪人完全不感兴趣,只顾着那匹黑色儿马。看来,草原女人只卖给了他们一匹,所以日本人脸上既有高兴,也有遗憾,不过总体上还是比较快乐,毕竟是捡了一个大漏。
三人牵着黑色儿马出来之后,并没有进入县城北门,而是顺时针围绕着城墙外边的小道往东南方向走。
韩老实的眼睛眯缝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的挑起柴担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路走了挺远,终于来到了县城东门,门前就是通往两家子镇方向的官道。
城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四个背着大枪的扈兵,胸前绣着的“韩”字十分刺眼,旁边还拴着四匹马。
日本人与翻译嘀咕了两句,然后翻译大步流星的走向扈兵,用手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日本人,“瞧见了没,这位是公主岭租界来的日本人,南满会社听过没?对,就是他们开的,要借你们的马鞍子用一下!”
扈兵赶忙没口子的答应着。
他们作为吃怀德韩家饭的,太知道东家与日本人的关系了。
于是主动卸下了一副最梆实的马鞍子,还动手帮忙给那匹黑色儿马装上,仔细整理好汗垫、马镫,又给紧了紧肚带,确保没问题了,才拍拍手退下。
嘴里还不闲着:“人都说好马配好鞍,这副马鞍子先试着用用吧,用好了直接带走也行——哎呀,这马可真不赖,搁哪整来的啊?”
可惜日本人完全听不懂,而翻译也懒得动嘴。
当然,就算听不懂话,但扈兵帮忙装马鞍子的举动总归能看到吧?问题是日本人根本不领情,甚至都不拿正眼瞅扈兵,只把文明棍递给翻译,然后灵巧的扳鞍认蹬,翻身上马。
又接过扈兵递过来的马鞭子,腰身往下沉,两腿一夹,左手勒缰绳,右手挥动马鞭子,这匹黑色儿马原地前后蹦跶了多次,咴溜溜暴叫一声之后,才四蹄奔开,顺着官道疾驰下去。
不得不说,这个小日本子的骑术真挺好的。
黑色儿马虽然是驯过的,但是在长时间没人骑的情况下,肯定还是生荒。刚才一番原地蹦跶,换成骑术稀松平常的管保被甩下来吃一嘴土。
看来,这小日本是刚到手一匹好马,忍不住要在官道上试骑,就和买了跑车着急拉高速是一个道理。
“好马,真是好马!”韩老实暗中赞叹,低着头嘿嘿一笑之后,挑起柴担子贴了过去,在距离城门不远处假装蹲下来休息,却暗中把现场情况摸了个通透。
是的,没错!韩老实打算直接上手吃横了!
如果是其他人把好马买到手,韩老实只会表示羡慕嫉妒,绝不会饮盗泉之水。
但既然是日本人买到手了,那就不好意思了。
不会有人以为抢日本人的马不应该吧?
不会吧?
不会吧!
蹲在地上的韩老实,内心古井无波。
伴随着一阵马蹄声,日本人骑着马已经折返过来,韩老实站起身,挑着担子就要假装进城。
这时城门里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两个身穿浅紫色对襟绸布夹袄、头戴灰色礼帽的汉子,骑着马穿门而出。
其中一人腰上斜挎匣子枪,系半尺红绫,随风飘动;另一人腰带牛皮枪套里插一把黑色左轮枪,枪柄是暗棕色的胡桃木。
那四个怀德韩家的扈兵显然是认识这两人,略带讨好的打了招呼:
“这是,跑外差?”
“没错,加急!”话音刚落,两个紫衣人已经出了城门,而这时日本人骑着马也恰好返回。
日本人显然对这匹马十分满意:呦西,捡漏非常成功,华国人都是没见识的马鹿,活该被大和人捡便宜大大嘀有!
得意忘形之下,嘴唇下面的一撮小胡子一跳一跳的。
又掏出一根烟卷,叼在嘴里。
而那怀德韩家的四个扈兵发现日本人根本不正眼瞅他们,所以也就懒得继续热脸贴冷屁股,都背着大枪在城门口说闲话。
其中一个还不忘显摆今天早上才上脚的羊绒短靴:嘎嘎新,穿着贼拉舒服,在郑家屯同合生鞋店买来的,足足花了五元金票,相当于半个月的饷!
韩老实偷眼管瞧:还别说,确实挺有派。
再低头看看自己穿的傻鞋,那么——就是现在!
韩老实慢条斯理的放下担子,还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大吉大利,今日吃鸡!”
在场的惊愕之下,搞不懂这个庄稼院的老梆菜是发什么疯。
韩老实呵呵一笑,甚至有心思转圈看了他们一眼,突然手里就多了一把柯尔特蟒蛇。
右手食指扣下扳机保持不动,左手飞速上下拨动击锤。
枪声在一瞬间就响成了一片。
明明是单发左轮枪,却硬是打出了冲锋枪的效果,六发子弹倾泻而出,如同水银泻地。
这正是传说中的“美式居合斩”,顶尖级别的牛仔快枪术,极致情况下甚至能一秒之内射出六枪。
更令人吃惊的还是精准度。
六发子弹,弹不虚发。
四个怀德韩家的扈兵都没来得及端起枪,就已经全委顿着倒下。
那两个日本人作为重点照顾对象,更是被伺候得十分舒爽。
拄文明棍的那位,脑门上多了一个完美至极的孔洞,又圆又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coS封神榜呢。
而另一位作为练家子,也确实不一样:反应快,身体前倾向左拧,脑袋往前探出,右手握住武士刀的刀柄,摆出了居合斩的起手式,此时刀身已然抽出了三寸。
而左手却是探入后腰握住枪柄——没看出来,这个日本浪人还挺有创新意识。
然并卵,电光火石之间,太阳穴上已经直接中了一枪,倒在地上之后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只剩下了那个翻译,他刚凑上去给洋东家点烟,手里捏着一根洋火。
火柴“呲啦”一声擦燃的时候,枪声正好随之响起。
到最后一声结束,火柴头上的火苗甚至还没跳到最大……
太残暴了!
这还没完。
韩老实又一脚踹开柴担子,从里面抽出一杆水连珠,“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开始了新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