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彭长老在一个落日昏黄的傍晚走出书屋。
仰天狂笑。
“小子,今晚做两道大菜,老爷要好好喝两杯。”
孙固反手就烹了一只老鸭。
炖了一锅牛肉。
炒上两盆青蔬。
拌了一盘猪耳朵。
彭长老很满意。
一边大口喝酒。
一边大口吃肉。
“五百载勤耕今日成,等老子的书一经雕版,就等着天下读书人五体投地吧!”
孙固:“……”
你这也太不谦虚了吧?
“老爷,您的书,我能有幸成为第一个读者吗?”
彭长老有些为难。
“我就怕你水平不够,领悟不到我书中的精髓。”
孙固:“……”
“正因为我水平不够,才更应该多读读那些旷世奇作啊。”
彭长老对“旷世奇作”这个说法非常满意。
“好,吃了这饭,你就去看吧。
“到时你就会知道,你关于苦难的那些说法,全都是在放屁!
“老爷我虽是修真强者,一样能在学问之道创造出那些饱经苦难的普通人所无法企及的高度!”
孙固对此持怀疑态度。
吃完饭。
彭长老将厚厚的五本大作,“啪”地一声撂到了书桌上。
“慢慢看吧。
“你会因为自己是第一个读者,而拥有了日后吹嘘的资本。
“甚至会因为是第一个读者,而与我、与本书一起,名垂青史!”
孙固:“……”
你这话说的有些可怕呀!
难道我的怀疑真的错了?
彭长老哈哈大笑。
走出门去。
一个跺脚。
冲天而去。
“老子今天要好好快活一晚。”
孙固掌上灯。
焚上香。
净了手。
深吸一口气。
郑重地坐到案前。
充满庄严仪式感地开始了拜读。
读完第一册:“苍天啊!”
读完第二册:“大地啊!”
读完第三册:“名垂青史……”
读完第四册:“流芳百世……”
读完第五册:“都是梦啊!”
恼火地合上书。
觉得自己的生命被白白浪费了一夜。
同时心中也有个担忧:
等下彭长老回来了,我该怎么说呢?
违心地说这书可以流芳百世?
我这么诚实的人做不到啊!
可如果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那他一准会吼道:
“小兔崽子,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拍死你?”
孙固觉得左右为难……极了。
但该来的总会来的。
彭长老回来了。
看上去心情极愉悦。
他兴冲冲地走进书房。
见孙固正在埋头看书。
看得却不是他的庞然巨帙。
——他那厚厚五本大作整整齐齐码在桌角呢。
心中有些不悦。
却也不好当场发作。
便佯装找书,在书架前来回晃荡了几圈。
最后实在没忍住。
说道:“空了看看老爷的书。”
孙固心颤了一下。
声如蚊蚋:“看过了已经。”
“嗯?”
彭长老很意外。
“你认真仔细看了吗?”
在他眼里,这小子压根没读过几本书,根本谈不上什么学识见地。
之所以同意孙固当这第一个读者,不过是想显摆一下而已。
一个人独居深山几百载,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东西。
如果无人称赞,那和衣绣夜行又有什么区别呢?
孙固抬头看着彭长老。
认真地说:
“我昨晚看了一整夜才看完的,自然非常仔细。”
“看了一夜?”
彭长老的脸色说不出的难堪。
他原本估摸着,这个连字都识不全的少年要看完这煌煌大作,日夜不息遍查古籍怎么也得个十天半月吧?
彭长老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追问:
“那你觉得写得如何?”
料想孙固就算不大夸特夸一番。
也会表示下自己的倾倒。
再不济也会表现得自惭形秽。
说两句自己才疏学浅难以读懂之类的。
孙固却露出一副为难的模样。
无辜地睁着两个大眼。
满脸写着“我不想伤害你”。
彭长老内心的火,腾得一下就上来了。
老子隐迹深山呕心沥血焚膏继晷数百载,这书说是我的儿子都不为过。
你塔么一脸便秘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你说,哪里不好!”
彭长老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
但还是泄出来了一点点。
孙固:“寡淡了些。”
“寡淡?”
“嗯,寡淡。”
“什么叫寡淡?”
“像水。”
“水怎么了?”
“水没味,不好喝。”
“没水你还能活?”
最后这句,彭长老几乎是咆哮出来的。
他一双眼睛已经血红。
像火一样,恨不得将孙固焚成灰烬。
孙固迎着那目光,突然不惧了。
说话也变得从容起来。
“老爷,人人都离不开水,但不代表人人都爱喝水。
“中岩大陆几万年来遗存的诗篇,我读到过无数关于饮酒的赞美,却从没有读过一篇饮水的。
“水是文字,酒是文章。
“酒的优劣,取决于你往水里加了什么材料;
“同理,文章的高低,取决于你在文字中糅进了怎样的故事和情感。
“你糅进去的情感深刻、繁杂、合乎情理却又不同凡响,那它自然会令人赞美。
“你往水里添加一堆寡淡无味的东西,那它尝起来还是寡淡如水。
“你若不得其道却又想强行让他不寡淡,那它最后甚至可能会变成一泡尿。”
彭长老大怒。
“啪!”
甩手就是一耳光。
“你懂个屁!”
抱起大作便往外走。
嘴里还在骂:
“兔崽子,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孙固捂着脸。
心中忿忿。
写得差还不让人说了?
这样你还怎么进步?
不过话说回来。
就这水平,再怎么进步也没意义了。
孙固想明白了。
要化解彭长老的心魔,无非两个办法:
一是助他写出一部流芳百世的巨着;
二是让他彻底打消着书的念头。
眼下看来,明显第二个办法更切合实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