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虎携丁猴、小猪二人连夜逃往安定堡，一路不敢停留，天快亮的时候终于过了地界。三人这才敢坐在路边大树下暂歇一会儿。
“黄虎哥，大龙兄弟几个用的都是军刀，怕都是当兵的吧？”丁猴一路走一路琢磨黄虎那些帮手的来历，此时趁着休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说你是鬼机灵真真不假！”黄虎取出水壶猛灌几口，继续说道：“不过这次你是猜错了。”
“猜错了？”丁猴挠挠头，丈二和尚的脑袋摸不着。
“我当过边兵，你们都知道。”黄虎伸出手也摸着丁猴的脑袋说，“但为什么后来我跑回来你们便不知道了吧？”
“不知道！”丁猴和小猪都挠脑袋了。
“这些就要从大龙他们身上说起了。”黄虎于是将自己当兵以及当逃兵的经过给两个兄弟简单讲述了一遍。
大龙兄弟们本是关外响马，专门以抢劫草原大漠的商队为生，从不在塞内活动，因而从没在官府留有案底，那面赚钱这面花，过得好不快活。塞外胡人不受大明管辖，大明官府对境外治安案件听之任之，反正又没损害自己的利益。往来游牧的部落频繁遭受大龙这样的响马抢劫无处申诉，为自保便开始武装自己，升级游牧为武装游牧。大龙们最早为兵痞，与把守边关的兵将士卒很多都是旧日同袍，每次出关抢掠官兵都心知肚明，但放人出去有利益收获，便一路绿灯私放出去，其实都是大摇大摆出去的。后来塞外牧民开始武装游牧，他们靠近汉地时就会有边兵斥候将这些消息卖给大龙，大龙得到军方密报的精准信息后再出关抢劫十次中便有七八次满载而归，收获颇丰。然而近些年这天象忽然便不正常起来，不是大旱就是寒冬，胡人牧民们也是日趋穷苦，加上屡次被抢掠，吃一堑长一智便不再到距离关城太近的地方放牧了。边军的斥候侦查范围有限，并不往草原大漠深处探查，也就再也得不到牧队出没的讯息。业务陷入负增长的大龙们如果不与时俱进便无法继续昔日辉煌，由此便假扮商帮拿着牧民们需要的针线茶布等深入牧区进行互市贸易，遇到机会便出手抢劫，将金银财宝虏来，如果没遇到合适的机会抢不到大量金银，便寻机杀死牧民收割胡人头颅，驱赶他们的牛羊马匹回关内，胡人牧民头颅卖给边兵，边兵以这些报战功领赏，牛羊马匹低价贩卖换取金银，边兵与响马的合作仍然得以继续，闭环的商业逻辑让双方合作的天衣无缝，皆大欢喜。
黄虎便是在此期间与大龙们交际往来的。近些年边兵的饷银发放的愈加拖延，黄虎手头拮据又大手大脚惯了，日子一天紧过一天，无奈之下找大龙商议，在他们人手不够的时候帮忙出点小力打秋风。初入赌场的人最先的计划都是小赌怡情，浅尝辄止。一旦深入其中往往难以自拔，打劫赚快钱这事与之极其相像，不知不觉中黄虎陷身其中，与大龙的私交也逐渐加深。
因胡人牧民不再靠近汉界放牧，大龙便无需再出大价钱向官军购买消息，只要打点好守门的下级军官便能自由出入关城。算盘打的极精的大龙本想省些本钱，没想到就这样出了状况，最后差点丢了性命。上层的军官们吃惯了大龙，后来大龙上供的越来越少，初始尚以为大龙生意不好的缘故，后来发现大龙声色犬马和过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顿时惹恼了一众人，屡次暗示大龙，大龙却视若罔闻，于是便设下圈套准备以剿匪之名除掉大龙团伙，黄虎因得过大龙的恩惠私交甚笃，边兵调动时提前知道了消息，连夜找到大龙报讯预警，救了大龙一命，从此便与大龙结下更深的情谊。黄虎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因害怕消息泄露之事追查到自己，不久后黄虎就当了逃兵。本想带着自己赚来的钱回家好好打理田园，讨个媳妇本本分分过日子，没想到才几个月便负债累累，原本不想过大龙那样刀头舔血的日子，但又活不下去，这才约了大龙过来助阵血洗程家别院，外人眼里的肥羊，没想到竟然瘦的可怜，世界上很多纸面富豪真正能马上拿出大量现钱的其实不多。黄虎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得已把抢到的银子连夜送回家里，带着两个兄弟潜逃外地避祸，从此走上了人生不一样的路。
听完黄虎的叙述，丁猴、小猪也是不住的唏嘘。儿时他们无忧无虑，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偷鸡摸狗调皮捣蛋，虽不是大人们口中的好孩子，但也算没太出格。没成想长大了却如此不堪，因为生活所迫成了老人们天天挂在嘴边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贼人。
“哥，猎豹那小子不信邪非得回去会那个小寡妇，不会出事吧？闹了这么大的事，今天天一亮官府肯定到处设卡盘查，挨家挨户盘问。”小猪不放心猎豹。
“这小子色胆包天还不听劝，所以咱们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黄虎沉吟道，“一开始我想强行逼他和咱们走的，但怕当场和他起了冲突，闹得邻里皆知，暴露了咱们，到时候就连累了家人。随他去吧。”
“哥，我是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小猪半躺半靠在大树上眯缝着眼说，“可你们俩不同，等咱们安顿下来，还是赶快找人传信让家里人搬出来吧，我是对猎豹真的不放心，这小子干事儿，没个稳当劲儿。”
“是啊，让他放完火去看守角门，你看他守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跑出去，”丁猴急的站起来团团转，“要是消息泄露出去，那很快就会查到咱们头上。”
“到了地方，我请曹大哥帮忙派个伙计回去扫听一下消息，顺便把咱们家里人都接出来。”黄虎安慰丁猴道。
三人休息了一阵，不敢多做停留，村庄、市镇等人口多的地方除了买些打尖的干粮补充一下体力外，都是匆匆而过，沿途风景也无心欣赏，只顾埋头赶路，这一天便赶到了安定堡。
离家已远，三颗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进了城东绕西拐不多久便停在一家酒楼前，酒楼名曰：倚山居。
这酒楼雕梁画栋一看就是土豪聚会之所，把丁猴、小猪二人看得是心虚加脚软，回头看看若无其事的黄虎，丁猴怯怯地说：“哥，咱们要进去吗？”
黄虎微微一笑，一手搂着一个，左边看看这个，右边看看那个，把他俩往前一推，道：“不进去，在门口要饭么？”也不等二人反应过来，从后面超上前去，迈开大步向店内走去，嘴里说道：“不想进来喝酒的，就到门口等着吧！我喝醉酒自会来。”
丁猴二人见黄虎大步向前，自己胆子也壮了起来，尾随而入。
虽然正在饭点，但店内客人并不算多，看来这安定堡经济状况也是一般。三人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坐定，伙计赶紧过来擦桌子倒水，问道：“请问客官，您一共几位？”
黄虎取过伙计放在桌上的一只水碗，蘸水在桌面写了个“曹”字，然后一把将用水写的字抹掉说：“我们，就三位。”
那伙计看到桌上的字被抹去，赶紧用抹布将桌面擦净，毕恭毕敬的说：“三位稍等，我马上去给您们安排。”说完，后退两步转身匆匆走了。
“哥，我们俩跟着你是跟对了！”小猪看看黄虎又看看丁猴，俯下身压低的声音对黄虎说，“太有面了！这是咱们要找的曹哥的产业？”
迎着哥俩闪闪发光渴望的眼神，黄虎点点头说：“这才是开始！你们俩以后跟着我好好混！咱们也不输大龙他们！”
“咱们也出关杀胡人抢钱吗？”丁猴问。
“还没想好，不过，这就是我要找曹大哥的原因。”黄虎答道。
三个人茶喝了一半，刚才那个伙计回来了，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家先生在雅间，有请三位挪步一叙。”
三人随着伙计穿过大堂，走楼梯又上了一层，走到最里面一间雅间，屋内空无一人，却已经摆好几盘凉菜和酒水茶水，三人按照伙计的安排留出主位各自坐定，伙计招呼忙完后离开了，三人等了不大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白净汉子推门进到屋中，黄虎见到来人，赶紧起身相迎，抱拳鞠躬施礼，“曹大哥，兄弟我又来找你了！”
回身赶紧给兄弟们介绍，“这就是我给你们提起过无数遍的曹操，曹大哥！”然后一指两个兄弟，“丁猴、小猪！”
“曹大哥好！”丁猴和小猪学着黄虎的样子给曹操施礼。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大家在我这儿不用客气，如果拘束你们就见外了，都坐下吧，大家坐下说话。”曹操一伸手把黄虎的椅子往自己身边靠了靠，然后把黄虎按在椅子上，抬手示意丁猴和小猪自己坐，随后自己也坐在了座位上。
“曹大哥料事如神啊！”坐下后，黄虎端起杯中酒敬曹操道。
“看来兄弟不太懂酒桌上的规矩！”曹操摆摆手，“这前三杯酒都是主人提，你是客我是主，这叫客随主便。所有的规矩都得听主人的。今后这样请客喝酒的场面会很多，兄弟你要好好学习一番了，酒桌的文化很深，酒桌也是江湖。”
黄虎尴尬地笑笑，“曹哥，兄弟原本是个庄稼汉，后来又从军，说到底是个粗人，很多规矩还要向您讨教，您可要好好教我！”
曹操拱拱手，“兄弟是人中龙凤却不自知，你我刚一见面我便对你做了预期。在座的都可以见证，看将来有一天我说准没说准。这规矩嘛，老弟愿意学，哥哥我肯定尽心教，将来不要忘了就行！借古人的话说就是，苟富贵，勿相忘。”
“狗富贵？勿相忘？”这六个字，别说黄虎，就是三个人中学习最好的丁猴也没听懂，三个人挠挠脑袋假装听明白了，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讪讪地重复道，“狗富贵，勿相忘！狗富贵，勿相忘！”
看三人端起了茶杯，曹操赶紧也端起茶杯，大家共同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曹操高声唤伙计快点上菜，然后道：\"不急，兄弟，菜还没上齐！不着急开喝。你我兄弟先叙会儿话。”
伙计把第一盘热菜上桌后，曹操抬抬手示意各位可以开吃了，然后端起酒杯，道：“这第一杯酒，我给三位兄弟接风了！有老朋友，”他用手拍了拍黄虎的肩膀，“也有新朋友。”他转头看了看丁猴和小猪，“但以后都是我曹操的好朋友！来咱们干一个！”说罢一仰头干了第一杯酒。
黄虎三人客随主便紧跟着将杯中酒干了。
曹操指着桌上第一盘上的热菜招呼大家趁热吃，看着黄虎夹了第一筷子之后，自己才开始夹菜进食。
第二杯、第三杯曹操殷勤备至的劝酒、布菜，兄弟三人喝的好不尽兴。
终于等曹操提过了三杯，黄虎迫不及待的举起酒杯，站了起来，“曹哥，我借花献佛敬您一杯酒！”
曹操忙起立举杯，“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咱们兄弟的。”说罢就要干了。
黄虎慌忙拦住，“曹哥，该我先干为敬的！您等我先喝。”
“你这脾气啊！”看黄虎喝光自己杯中酒，曹操赶忙也把自己的酒喝光了，一抬头看见黄虎一直端着杯子并没有坐下来，一直等着自己，摇摇头道，“兄弟真情，哥哥我领了！来你我兄弟不管上没上齐，可劲开始造吧，喝酒！”说罢一仰头把刚满在杯中酒干了。
“怎么样，我说你三年，现在多久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曹操看着黄虎笑眯眯地问。
“要不我对你五体投地呢？到今天是三年零三天。”黄虎仰天大笑！“你是半仙吗？还是能掐会算？”
“兄弟，我什么半仙？我是个打算盘的，精打细算！上次见面你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我就给你算了算账，什么时候你自己的家产都败光了，自然便会来找我，这不，你不欺我，我不欺你！”曹操捋着胡子得意的笑道，“不然哪能算到三年？刚才伙计进来通报，把你的相貌一形容，我便想到是你，三年之约应验了！”
“道上的兄弟都传说曹操一把好算盘，今日应验名不虚传！”黄虎又端起一杯酒，示意两个兄弟一起端杯，“来，我们兄弟三人共同敬曹大哥一杯，以后要多多仰仗曹大哥了！”
和兄弟三人共同干了一杯后，曹操问：“兄弟今后有何打算啊？不是惹了祸出来的吧？”
一句话把兄弟三人问的好不尴尬。祸惹的确实不小，可真没赚到什么钱，连个见面礼都没给曹操准备。
曹操见黄虎等人低头不语，自顾自说了起来：“三年前兄弟想做不敢做的事，今天是万万做不得了！”
黄虎不觉诧异，抬头看曹操，曹操也不多卖关子，就此开始讲如今不能再做出关的响马的道理来。
曹操道：“天启年间出了个九千岁魏阉，任用一班官吏全是生吞良民、活剥百姓之人，对上粉饰太平，对下穷凶极恶，狐朋狗友得道升天，正人君子都下地狱。就说本省的都堂乔应甲，这么个封疆大吏都拜在一个阉人门下当了过继儿子，刮去银子何止上亿，三边粮饷被他们一班人等吞吃了大半，巡抚朱童蒙和乔应甲是一个鼻孔出气，剩下的军饷银子压着不放，逼得各路边兵兵额缩了又缩，军饷减了又减，如今足额不足六成，这还是虚额，实际出操兵士不足二成，像你一样的兵士都去了哪里？”
黄虎张张嘴，没有说出话。
曹操笑道：“不都去当响马了吗？最早还是白天兵，夜晚……”说到此，曹操一时没有找到更好的词，索性停了下来。
小猪头脑简单，看曹操半天憋不出词儿来，好心帮着提词道：“贼！”话出口方后悔。
丁猴气的砸了小猪一个脑瓜崩，“你骂谁？你说自己也是贼吗？”
众人不禁大笑。尴尬归尴尬，好歹这个词就这么被大家跳过去了。
待大家笑过，黄虎继续向曹操请教：“这许多兵士都做得的响马买卖，为什么我就不能做了呢？小秤分金，大秤分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岂不快活？”
听黄虎这么一说，曹操并没立刻回答，起身要给大家斟酒，丁猴赶忙接过酒壶帮四个人都斟满酒，曹操举起杯说：“兄弟，三年前你犹豫不决，有人看中了你，托我这徒逞口舌之人游说于你，想邀你入伙。那时你我兄弟相见恨晚，在这里大醉一场，当天我便就你的情况进行了分析。断定你不会就去做那刀头舔血的生意。人呐，没到最后谁会冒掉头的风险？但现在不同了，时过境迁不能再做刻舟求剑的事儿了！”
“刻舟求剑？”黄虎又懵逼了，“不是，我是想当响马，不当海盗。”
曹操笑笑，道，“兄弟，是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此一时彼一时，不能照着以前的计划当响马了。”
“噢！”三个人似懂非懂点点头。
说到此，曹操提议大家再一杯，然后他再继续往下分析。大家共同喝酒吃菜，等大家忙活了一阵，筷子都放到桌上等着他继续开始之后，曹操才擦擦嘴继续给大家分析，“天启之后崇祯登基，现在这个昏聩倒是没有前一个昏聩，但这江山已然烂了，朝廷早就没有几个能干事的人了，乔应甲、朱童蒙之流明明知道是九千岁一党，不是祸害百姓就是混吃混喝混日子，可现在这个却苦无合适的继任人选，天天喊着反腐反贪，其实都是党争，让一丘之貉们尸位素餐继续祸乱百姓，有人去告发有游兵为害乡里，他们让告状的人自己拿出证据，拿不出证据便是诬告，莫说普通百姓，便是很多退隐下来的官员去告状都被以诬告治罪，我所认识的一位曾经的朝廷大员年老隐退乡里，就去县上告过，可你知怎样？老虎被拔了牙失去权利的这位前官员被一众小小的巡捕整的七荤八素，最后只得付高额罚金脱罪，这大明朝啊，所有的一切全部都向钱看齐，这等吏治这等乱政谁还能活？上行下效一层盘剥一层，你不吃人，人便吃你。这三年情况愈演愈烈，往常十几个人便敢出塞杀胡人劫牧骑，如今是万万不能了。”说到这儿，曹操挨个看看黄虎等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