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的气氛，因那份摊开的黄绫供状而变得剑拔弩张。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落在供状上，那些字迹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魔力，扭曲地跳动着。
裴煊的目光从供状上移开，落在梁王的脸上。他的脸上再无半分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野心和冷酷。
“殿下，”裴煊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这份供状，从何而来？上面的‘罪证’，可经得起推敲？”
梁王似乎没料到裴煊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镇定，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冷笑道：“证据是否确凿，自有圣人裁断。裴郎君只需要做出正确的选择即可。”
他向前逼近一步，压低声音，“裴煊，别犯傻。太子勾结济善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吴嗣在麟台潜伏多年，很可能就是太子安插进去的谍子，你比我更清楚。如今他人虽然死了，但他留下的东西，足够让太子万劫不复！”
他刻意提起吴嗣，显然是想动摇裴煊的立场，暗示他太子身边早已被渗透得如同筛子一般。
“本王知道你裴煊是个人才，年纪轻轻便身居麟台要职，又临危受命执掌巡疗司，前途不可限量。”梁王语气稍缓，开始软硬兼施，“太子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要跟着他一起陪葬？听本王的，签了这份供状，不仅能保全自身，更能得到你应有的地位和权力。巡疗司司令的位置，唾手可得。难道不比你现在这个处处受掣肘的麟台丞强得多？”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想想长安城的百万百姓吧！太子若真与济善道勾结，任由那安吉在大典上散播剧毒，后果不堪设想！你揭发太子的罪行，便是拯救了长安，拯救了大唐！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功一件！”
好一个颠倒黑白，好一个“利国利民”！裴煊心中怒极反笑。梁王这番话，看似句句在理，实则包藏祸心。他将自己塑造成了为国除害的忠臣，将构陷太子的行为粉饰成了拯救苍生的义举。
裴煊沉默着，似乎在权衡利弊。
梁王见状，以为他有所松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裴郎君，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大势已去，太子谋逆的罪名已然坐实，你又何必螳臂当车？本王给你这个机会，是爱惜你的才华。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旁边的管事适时地将托盘往前送了送，那方鲜红的印泥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裴煊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梁王：“殿下，恕难从命。”
短短五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水榭中的空气再次凝固。
梁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神瞬间变得阴鸷无比：“裴煊，你可想清楚了？拒绝本王，意味着什么？”
“下官想得很清楚。”裴煊挺直了脊梁，语气铿锵，“其一，这份供状所述，纯属诬陷。太子殿下为人如何，圣人自有明断，岂容凭空捏造的罪名玷污？其二，济善道妖人安吉欲在庆典上散毒，乃是长安当前最大之威胁。殿下若真为长安百姓着想，当务之急是与下官合力，尽快擒获安吉，查明毒散来源，而非在此构陷储君，制造内乱！”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锐利：“其三，下官身为麟台之臣，食朝廷俸禄，只忠于圣人，忠于律法，忠于真相！绝不会为一己私利，助纣为虐，签下这份颠倒黑白的供状！”
这番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梁王的脸上。
“放肆！”梁王勃然大怒，猛地一拍石桌，茶杯被震得跳起，茶水四溅，“裴煊！你竟敢如此跟本王说话！你以为凭你一个区区七品朝议郎，就能忤逆本王吗？！”
随着他一声怒喝，水榭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数名身着劲装、手持兵刃的护卫瞬间涌了进来，将裴煊团团围住，冰冷的刀锋闪烁着寒光。
那位管事也变了脸色，厉声道：“裴郎君！休要不识抬举！王爷给你活路，你偏要自寻死路！”
裴煊环视着周围明晃晃的刀刃，脸上毫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殿下，这就是您所谓的‘证据确凿’？这就是您所谓的‘为国为民’？看来，殿下不仅与济善道有所勾结，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任何可能阻碍您的人。”
他故意提高了声音：“只是殿下有没有想过，我今日若是走不出这梁王府，外面的人会怎么想？麟台会怎么查？圣人又会如何看待？您费尽心机想要栽赃给太子的罪名，恐怕第一个就会落到您自己头上！”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梁王愤怒的头顶。他确实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裴煊拿下，逼他就范，甚至杀人灭口。但他并非莽夫，裴煊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裴煊是麟台的人，更是圣人钦点的负责巡疗司事务的官员，虽然眼下看似被圣人冷落，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是圣人为了大典做出的权宜之举，谁让裴煊整日在长安城上蹿下跳，到处惹祸。
可他若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梁王府，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麟台那帮书呆子虽然迂腐，但查案的韧劲却是出了名的难缠。
更重要的是，圣人对麟台的信任非同一般。一旦事情闹大，引来圣人亲自过问，他所有的计划都可能功亏一篑。
梁王的脸色阴晴不定，眼神变幻莫测。他死死地盯着裴煊，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水榭内外，一片死寂。那些护卫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只等梁王一声令下。
良久，梁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杀意，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很好！裴郎君果然是少年英才，有胆识，有骨气！本王欣赏你！”
他挥了挥手，示意护卫退下。
那些护卫虽然不解，但还是依令退到了水榭之外，只是依旧保持着警惕。
“既然裴郎君不愿与本王合作，本王也不强求。”梁王重新坐回石凳上，端起另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本王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有些浑水，不是你这个年纪该蹚的。东宫那艘船，马上就要沉了，你现在跳下来还来得及。若是执迷不悟……”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话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供状，你可以不签。”梁王看着裴煊，“本王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日此时，你再来王府给本王一个答复。是选择光明前途，还是选择万丈深渊，皆在你一念之间。”
他这是下了逐客令，也是给了裴煊一个最后的通牒。
他笃定，裴煊回去之后，仔细权衡利弊，最终还是会屈服。毕竟，面对唾手可得的权力和生死存亡的威胁，没有多少人能坚持所谓的原则。
裴煊知道，这所谓的“一天时间”，不过是梁王的缓兵之计，也是对他的监视和施压。他一旦走出梁王府，恐怕立刻就会被无数双眼睛盯上。
但他面上依旧平静：“多谢殿下‘美意’。不过，下官的答案，今日如此，明日亦然。告辞。”
说完，他不再看梁王，转身便向水榭外走去。
看着裴煊挺拔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梁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他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掷于地上，瓷片碎裂四溅。
“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管事连忙上前，低声道：“王爷，就这么放他走了？万一他……”
“他走不了。”梁王冷哼一声，“派人盯紧他！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立刻回报！我倒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本王心狠手辣了！传令下去，让‘那边’的人准备动手。大典之前，必须让太子彻底身败名裂！”
“是！”管事躬身领命，眼中也闪过一丝阴狠。
裴煊步出梁王府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数道隐晦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般跟随着自己。
不过裴煊知道自己这次没有白来，他已经确定了李茂的话，梁王的确是济善道在长安城内最大的同伙，但恐怕这两方人都各怀鬼胎，梁王想用济善道搬倒太子，济善道利用梁王权利为自己的阴谋铺路。
但梁王自己恐怕都低估了那疽毒的危害，荼毒百万民众，难道只是危言耸听嘛？
若是真到了那一刻，反悔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