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会信么?”徐蓉轻笑望着少华。
少华望了她一眼,转身去拿艾草,放进锅里,低头搅拌。
徐蓉道:“今天刘氏跟我说,要送三弟去上学,一年六两银子学费。”
少华低头搅拌。
“我的想法是,如果你识字,你来教他,银子就可以省下来。”
“现在我当家,省下的银子也是我们的。如果六两银子花出去,我们还得想办法从别处找补。”
少华抬头道:“你现在不是会识字么?”
“我只会看,不会写。”
“找大伯家玉聪借本书,你既然会看,怎么会写不出来?”
是哦!徐蓉觉得自己秀逗了,只要有本书,看看不就会写了。——这主要是徐二叔家没书,连片带字的纸都没有。
徐蓉笑道:“你其实是读过书的!”
少华无甚表情,搅动着锅里艾叶。——煮艾草其实不用搅。
徐蓉想问问他以前的经历,不过少华早讲过:
他老家在邵州,幼时随父母去江州谋生,给人庄子上干活。他父亲巴结上庄子管事,得了个运送差事,这比整日干活轻松,但是他在运输途中被劫匪杀死。他们孤儿寡母在庄子上无依无靠,母亲想带他回老家,但是在半途中,母亲身感恶疾去世。他埋葬母亲,一个人回邵州,一路上靠帮人干活,挣点钱走一段路,挣点钱又再走一段路。直至走到信州,来到重阳县岩脚村。
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信州——重阳县——岩脚村。
上面提到的邵州,在信州以西,是个崇山峻岭、蛮荒贫穷之地,同时也是历朝犯事之人、流放发配之地。除了少数当地土着,大多数当地人,往上数三代,基本都是朝廷流放发配之人。
上面提到的江州,在信州以东,是个富庶的鱼米之乡。
这两个州,对岩脚村的徐家人来说,他们听说过江州,因为不少纸商来往于江州、信州。运往京城方向的纸,一般是先到江州,走水路输运,据说这样要更快些。至于邵州,不能说是听都没听过,只能说是仅知道个地名,不知道在哪儿。
受限于原主记忆,徐蓉对邵州同样也是没概念。
对了,少华还说过,老家已经没人了。为何还要回邵州?他也不知道,只是茫茫然,不回老家又能去哪儿?总之,当时他一套说辞,大伯看他孔武有力、人也机灵,于是收留下他。
徐蓉猜想,他大概是在江州庄子上读过书吧。
“你其实是识字的,对吧?”
少华望着她,嚅了嚅嘴,道:“我整天忙着干活,没时间教三弟。”
徐蓉笑笑:终于承认了。
少华又道:“你昨天答应,我可以攒私房钱。空闲了我还要干别的活,真的没时间。”
“你没时间,六两银子就出去了!”徐蓉已经放弃让少华教三弟的打算,不过还是想逗一逗他。
“出身乡村,也非殷实之家,有必要花那么多银子上学吗?”少华本身是个不爱上学的人,要不是出身名门,要求家中子弟必须上学,打死都得去。他小时候差点就被打死。
“读书改变命运,要是将来三弟考个状元,咱们不也一样鸡犬升天嘛!”徐蓉是在开玩笑,她压根不觉得三弟能考取个啥。
“状元?”少华嗤笑一声,心想她大概连状元是什么都不知道,同时也在笑那句“鸡犬升天”。
“就算考不上状元,读点书、识点字,将来我们做生意,需要有读书识字的人帮忙。”
“你想做生意?”少华对这句感兴趣。
“是的。”
“你想做什么生意?”
“造纸。”
“我们现在就在造纸。”
“不是这种纸,是卫生纸。在我梦里那个世界,解完手擦屁股用卫生纸。”在这里用树叶或竹片。
徐蓉大致描述了“卫生纸”长什么样。根据这个时代的造纸技术,她描述的是“抽纸”,即单张纸。
少华没言语听着。
这个时代如厕,并不是所有人都用树叶竹片。比如王公贵族们用宣纸,有的甚至用丝帛。而没那么高贵的富裕人家,用皮纸、麻纸、草纸等普通、便宜些的纸。
少华觉得徐玉蓉是不知道,她从小生长在乡村僻野,从小到大用的都是树叶竹片,便觉得世人都是用树叶竹片。不过她做个梦,倒是增长了不少见识。
“我们没有多余的皮料,造你说的那种纸。”少华道。
他对造纸有一定了解。如果想要造出她说的那种纸,最好的原料是树皮,其次苎麻。稻草不行,太过粗糙。
徐蓉道:“是,原材料是首要问题。”
如果他们家有足够多的构树皮,继续目前生产就行。至于说去市场买原材料,想都不用想,早被大纸坊垄断了。
徐蓉吐了口气道:“你觉得用竹子造纸行不行?”其实她心里早在想着竹浆纸。
少华道:“听说别的地方有用竹子造纸,不过听说纸质太脆,不太行。”
“竹纸脆吗?”徐蓉想到的是现代竹浆卫生纸,它跟脆有半毛钱关系。
“嗯,听说太脆。”少华以前用过竹纸,觉得是比皮纸差些。他用的是书写纸。
“会不会是他们工艺不行?”徐蓉道。
“可能是吧。”
来岩脚村之前,少华并不会造纸,只会用纸。造纸工艺流程虽然大体上就那些步骤,但是不同地方、不同造纸坊具体工艺流程细节上有些不一样,这是各家技艺,有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秘方。少华懂得的是大伯教的,而徐二叔家与大伯又是共同传自他们父亲一辈。
火塘里的柴烧完,艾草水也煮好了。少华将艾叶挑出,将滚烫的艾草水倒入木盆,往里面加了点凉水。
“我要擦身子,你……”少华表露出驱客之意。
徐蓉本来是想问他编小竹盒的事,但是一会说识字,一会说做生意,话题就跑偏了。
看看天色,等他擦完估计天都黑了。
徐蓉道:“你先等一下,我本来是想问你编竹盒的事。”
“竹盒什么事?”
“你能编一个给我看看吗?”
“编不了,削竹片就要好长时间。”
“我有削好的。”
“削好竹片还要打磨光滑。”
“也有打磨好的。”
“明天吧,今天有些晚了。”
徐蓉也知道自己跑题耽误了时间,说道:“行,明天你晒完纸,我们在这里一块儿编。”然后又问:“你那竹片需要多细的?”
“你要帮我削竹片?”
门外一堆竹子,少华说要自己用,很明显他的竹片还没削。
“是,你大忙人嘛。要什么样的你说!我帮你削。”
徐蓉要做的家务活也不少,只是相对来说她有时间削竹片。
“大概……”少华左右看了看屋里,从一处角落捡起根竹片,这是他编完裁下来的多余部分。
“你就照着这个粗细薄厚。”
徐蓉接过来瞧了瞧,这竹片又细又薄,跟细面条似的。
“要这么细吗?”
“是的。”
“好吧!”徐蓉还没见过他编的竹盒长啥样,就按照他的要求来。
徐蓉拿着竹片走了,同时也扛走两根竹子。
望着她瘦弱的肩膀上,两根长竹一颤一颤,少华有些想说“我帮你扛”。但是想到她往日张扬跋扈的样子,别看她瘦,力气大着呢!
少华合上门,脱掉衣服,准备擦身子。在他结实的后背上,一道道旧伤痕密密麻麻,仿佛龟壳纹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