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皇帝居然说自己无罪，霍光冷笑一声，沉声回答：“臣启奏陛下，人贵有自知之明，虽庶民亦知此理，况于天子乎！陛下自登基以来，逾越礼法之事，非止一端，臣也屡屡进谏，今日朝堂之上，还需要臣再来重复吗？”
霍光的意思，是今天朝臣来的太多了，当面揭露皇帝的过错，那也太不给皇帝面子了。所以，希望皇帝自己写个《罪己诏》，想必皇帝会避重就轻，甚至含糊其辞，那都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态度。
只要皇帝肯悔过，那么今后臣子们多多进谏规劝，皇帝可能还是会逐渐改正错误的。
不指望能成为汉武帝那样雄才大略的君主。
汉武帝，千古一帝。拿汉武帝来要求刘贺，未免标准定的太高了，显然是为难刘贺。
但他早就让太后带话给皇帝了，要他安安分分做个太平天子，别再违背礼法，让大臣们为难了。
我霍光，内政外交，多少事要办，皇帝你安分些，别老让我给你操心了。
但是霍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强势作风，是别人所无法忍受的。
作为霍家的家族成员，从子婿到奴婢，当然要逆来顺受。
但朝臣就不同了，前些年的侯史吴一案，廷尉王平和前任少府徐仁就据理力争，虽然最后两人都送了命，但足见很多人是不满他的霸道作风的。
至于皇帝，那不仅仅是不满了。
刘贺觉得自己早就已经看清了霍光的跋扈不臣，所以一直尝试分化瓦解霍光的势力，一个重要步骤，就是让陈汤进入军界，拉拢将领，掌握兵权。
但现在这场旱灾，这个倒霉的《罪己诏》，又把刘贺逼到了墙角。
按宗正的说法，不到最后关头，别下《罪己诏》。但很明显，霍光就是要借这个机会，严重削弱皇帝的威信，使之在朝堂上威仪无存，彻底成为大将军的傀儡。
所以，不论霍光怎么威逼利诱，刘贺始终不答应下诏罪己。
甚至说出自己无罪的话来。
但现在大将军的态度很明显，如果皇帝不承认有罪的话，他可是要翻旧账了。
这个威胁很有效，刘贺有些沉不住气了。
那些荒诞不经的事，自己之所以要做，一大半原因，倒是为了迷惑霍光，让他对自己放松警惕，认为自己就是个昏君，不足为虑。
但是现在，那些荒唐事，却成了霍光要挟自己的把柄
不答应下《罪己诏》，他就要把那些破事公之于众！
那太损害自己的天子形象了，如何使得！
可是下诏，那不一样破坏了自己的威信吗？上台20天，寸功未立，就开始写检讨，这皇帝还有得做吗？
看看宗正，看看少府，但是他们也都沉默着。
无话可说，或者是不敢说。
皇帝的确有很多不检点的地方，大将军清楚的很。而且大将军的威势，也让别人不敢开口。
刘贺忽然想起自己上回听取民意的事情。
陈汤仗义执言，结果傅介子得以受封义阳侯。
这一次，陈汤能不能为朕仗义执言？
可是朝堂之上，陈汤的地位实在太低，根本轮不到他说话。
皇帝点名了。
“汤！你做过尚食令和期门令，对朕的起居也算清楚。你来说说看，难道朕平日里，真是有不慎违背礼制的举动吗？”
重臣们的眼光都集中在陈汤身上，好像是一束束火焰，陈汤感觉到被烧烤的滋味。
心里暗暗叫苦。
陛下，你要我帮忙可以，但别这么问啊！
有没有违背礼制，您心里头，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让我睁眼说瞎话？
估计是这个意思，只是，就算我瞎说，大将军他又不是不知道！
对了，选个大将军没想到的事情来说。
这样的话，大将军会认为我是真的已经投入了他的麾下；而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起码让皇帝的面子丢的不那么多。
“启禀陛下，小臣可否说上一件？”
刘贺一愣。
陈汤这小子，难道真的是像宗正说的，被霍光拉过去了？
虽然宗正报告说，陈汤已经接受了太后赐婚，还将被大将军任命为校尉。但刘贺明白，陈汤是自己派遣打入霍家阵营的。现在能分到一点兵权，也是自己期待的。
所以并不以为然。
但现在听见陈汤要当众揭发自己违背礼制，心里一阵发虚，外加怀疑和恼怒。
可是话是自己说的，群臣都听着呢，还能怎么办？
勉强一笑呗。
“哦？还真有不慎违背礼制的事？你尽管直言进谏！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虽然允许陈汤举报，但先来句含糊其辞。
心里想着，要是说的不对，那么自己当然是“无则加勉”，还可以趁机证明，自己遵从礼法，实在没什么可以“罪己”的地方。
霍光显然对陈汤的回答也很满意。
邓卫尉说陈汤已经投入自己麾下，自己实际上将信将疑，只是觉得不妨拉拢一下试试看。
陈汤的能力，霍光是认可的，但他是不是真的要加入霍家这边，他还没有完全把握。
现在既然陈汤要说皇帝的过失，那当然正中下怀。
温言鼓励。
“汤，你可以说啦，陛下都允许了嘛，大事小事，说了出来，自有公论嘛，是吧？”
向身后的群臣扫了一眼，大家当然纷纷附和。
陈汤心里好笑。
皇上想脱罪，就说“无则加勉”。大将军咬住不放，就说“自有公论”。
公论的意思，就是有没有罪，皇帝说了不算，得我霍光来发表“公论”！
不过现在不是争论这些虚文的时候。
陈汤当即拱手说道：“陛下，小臣虽然愚昧无知，但也曾听说礼法之由，在于孝尊二字。守孝，所以治民，尊君，所以立国。所以小臣私心以为，不论有多少礼法规定，核心本质，都出自这‘孝、尊’二字。小臣卑鄙，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皇帝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看来陈汤还是帮自己的，要大家伙尊君。
这话多中听！
就说你大将军霍光，你如果对朕不尊，那就是你违背了礼法！
含笑回答：“汤虽然是小臣，倒也知道礼法的本源是尊君！是啊，君为臣纲嘛，不尊君，何以立国？”
霍光当然听出君臣两人的弦外之音。但他历经宦海风云，经验老到，所以并不急于表态，只是等陈汤的下文。
他知道这个汤，总是会另有话说。
果不其然。
陈汤下一句话，就让霍光开始觉得有味道了。
“但是陛下，臣刚才说的，还有个‘孝’字啊。守孝所以治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