鹜王府内。
鲛人花鲤跪在鹜王身前，旁边是胖得像个肉球的漕帮帮主范大礼。
鹜王缓步穿过他们，走到后院黑衣黑甲的府兵方阵前，伸手拍了拍身前高大汉子的铠甲，目光随着铠甲在月光下的光泽由慵懒逐渐变得精明。
“鹜王殿下，在场府兵共计六百八十三人，其中三百六十人不在编制之内，但均与编制府兵一同操练。此外，殿下从斗金台带回来的秘籍，也一同发放下去，现在已练成大半。”
“只是大半？”鹜王眉目冷淡。
“殿下请放心，如若一切按计划进行，他们定能完成任务。”花鲤自信地回应道。
“鹜王殿下，据帮内兄弟汇报，太子出城后，便令黑铁军全体急行，看样子过不了几天就能赶到平陵。”大胖子范大礼也学着跪地汇报道。
“不难理解，因为这次事件，东郡那边也出现了骚动，太子肯定不想拖得太久，以免节外生枝。公输家族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么？”鹜王扶着额头，目光已经移到旁边的花鲤。
花鲤摇了摇头，“公输家族没有放出任何风声，以属下之见，他们大概率是放弃阻止太子离开了。”
“这可不妙。”鹜王皱紧眉头，“我答应过专术会帮他阻止帝都增兵，却没想到公输右这么沉得住气。看来他已经决定把希望全部寄托到秋行日去了。现在只能希望专术能撑到那个时候。”
“皇帝陛下数日前忽然邀请东方各郡的宗族，还有公输钱庄的代表到放天城商谈，正好是秋行日。按照惯例，陛下应该会在秋行行宫，也就是小城皇台接见他们。皇台不在放天城内，对公输家族来说，如果要选择一个毕其功于一役的地点，无疑是更好的选择。”花鲤也不得不承认公输家族此刻没有动作是为了隐藏秋行日上的更大动作，无疑是更合理的。
某种程度上，鹜王他们一开始的猜测没错，在黑铁军主力没有受到灭顶之灾的情况下，叛军被扑灭只是时间问题，公输家族必须要为是否保存那支叛军而决定。因为叛军被灭后，哪怕后续公输家族再动用自己经营的私兵反叛，没有其他支援，最终也只会是同样的下场。
不过最终公输家族仍然放弃了叛军，但与此同时也利用秋行日将自己的动作提前了。显然公输家族并不想直接摊牌，而是选择精心设计一个意外，就像十六年前那样。
鹜王已从公输厘那里知晓公输家族的几位长老也到了放天城，知道行动将至，于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提前动作了。毕竟专术只是表面上和公输家族合作，但实际上是效力鹜王的。所以鹜王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这股唯一可以利用的力量。
“对了，刚刚宫里有传使过来，说明日是鳞妃娘娘的忌日，陛下特意请殿下入宫。不知殿下这次，是继续称病，还是去呢？”花鲤抬头问。这个消息他原本不打算告诉鹜王，但想来想去，还是告知他比较好。
鹜王忽然就安静下来，静静地站在院中，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转过身来，轻声道：“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不喜欢后院的，只是更不喜欢室内，不想那种被人锁住的感觉，就像被人掐住喉咙，四面的高墙环绕，想要喊，却喊不出来。真是太可怕了。”
花鲤静默地低头聆听。旁边的范大礼一脸茫然，他听不懂鹜王说的话，便斜着眼睛看了眼花鲤，反而越发地无所适从。
“告诉传使，我去。”鹜王最后说。
“是。”花鲤扣头回应。
几天后，天微亮时，太子亲率的骑兵已经先行到达平陵城。
太子并未打算进城，而是命令李柔风带领黑铁军和平陵军出城，与之汇合。
两人在城外驾马而视。
“你就是李柔风，李纵游的儿子。”太子眯着眼睛，语气间有种资格行辈的姿态。
李柔风作揖道：“是。”
“好，很好，希望你不会辱没你父亲的威名。”太子淡淡地笑了。
李柔风没有说话，而是呈上了兵符。
但太子没有取他的兵符，而是驾马转过身淡淡地说了句：“既然南横将军选择了你，那么，你就暂领这支黑铁军，跟本宫去平叛吧。另外，本宫这次作为这次平叛大军的统帅，包括你们黑铁军和平陵军。所以，我不管你有什么私心，所有命令和调度都必须按照本宫的意思，明白么？”
李柔风皱了皱眉，知道太子是在提醒他作为所谓叛将之后的觉悟，言外之意也有不信任的意味。
“末将明白。”他只好回应道。
太子此后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命令整合平陵城内外的黑铁军、平陵军和一路上征集的其他黑铁军旧部。统合后人数已经来到十五万人，比起叛军的人数算不上多，但以黑铁军的能力，对比叛军已经形成极大胜势。
在整军完毕后，太子未做过多停留，很快就下令出发了。
大军行速极快，加之平陵城后本是一望平原，更无阻隔，所以他们很快就迫近紫郡边界。
但就在这时，却有斥候先行回报：“报！前夜驻守在边界的会临与紫郡联军已经往南撤退。”
这个突然的消息令先行的诸将皆是不解。
环瞳眨着大眼，抓了抓头，问旁边的环丰：“兄长兄长，他们为什么要撤退？”
环丰却是一脸轻藐，冷笑道：“估计是怕了我们呗，只是现在才想起要逃，未免太晚了。”
环瞳有点不太确定，于是又把同样的问题问二哥环渊。
环渊只是摇头，不答。
太子面无表情，吩咐下去让斥候继续查探，然后继续前进。
进入紫郡边界，果然没有士兵阻拦，但这奇怪的一幕并没有让人欣喜，反而慢慢地感到了一丝不安。
大军逐渐放慢脚步，在又过了一段路后，走在最前面的环渊驻马举手，示意全军停下。
刹那间，所有人都警惕起来。但定睛看时，发现让环渊举手示意停下的，其实是前面荒原百丈外上站着的一个佝偻老人。老人手持使节，身边一左一右各自站着一个举着锦盒的童子。
太子驾马走到大军最前，定睛看了老人一会儿后，挥手让大军靠近。
“居然是叛军的使节，他们竟然还觉得自己还有资格和本宫谈条件。”太子冷笑。
“殿下莫要掉以轻心，现在正是正午，可远观那人，地下却没有影子，可见其绝非等闲之辈。”环渊谨慎地说。
太子顺着目光望向老人身下，果然如环渊所示，于是审慎地点了点头。
大军慢慢来到跟前，太子下马，与之一同下马的，还有环家兄弟三人和李柔风。
老人身上披着白色的袍子，头顶的同色兜帽遮住了整张脸，在太子下马时即跪地，双手撑着地面，头抵地面，俨然一副顶礼膜拜的样子。
“在下受紫会联军的嘱托前来，愿归降殿下。”
他的声音颤颤巍巍，说罢便让两个童子上前奉上锦盒。
太子吩咐手下士兵接过锦盒，顺势将其打开，惊讶地发现里面躺着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两颗头颅。而且这两颗头颅……颇为熟悉。
“紫，会临两郡联合清河郡伏击南横也将军，是受两郡郡守蒙骗所致。虽如此，但错误已犯，为避免一错再错，联军十二位部将已弃暗投明，并劫持联军统帅专术控制了整支联军。目前，联军已控制会临和紫郡，将此次谋害南横也将军的二位郡守处死。在下此番过来，便是为了献上二位主谋头颅，望帝国大军息怒。”老人的口气很是卑微，但他口中的内容却让众人大吃一惊。
没想到在短短几天内，叛军内部经历了这么多的变化。莫非是黑铁军的卷土重来让叛军人心惶惶，终于手下部将为了自保，才会以下犯上背叛专术。
“此外，因为南横也将军最后是被清河郡所杀，故为了给南横也将军报仇和赎罪，现在联军已兵发清河郡，估计此时已经拿下下辽了。”老人继续说。
虽然太子心里对叛军后退的可能做过数次假想，但也始终没想到这个出其意料的局面。
“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何没有一人敢来见本宫？”
老人躬身答道：“联军众将心有愧疚，不敢直面殿下。此外，他们也想从殿下口中得到一个承诺。”
太子笑了。他一开始就不相信叛军那群人是所谓弃暗投明之人。但战争的归战争，生意的归生意。面对这种生意人，或者说投机分子，太子反倒是觉得没什么戒心。
“本宫可以饶过他们。”
站在一旁的李柔风眉头一皱。
老人仍未起身，依旧是躬身说道：“回殿下，诸将向陛下请求的不是他们的性命，而是让殿下饶过专术将军。”
太子脸色随之一变，冷冷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专术将军在西南军上下威望极高，让专术将军得以继续留任西南军统领是诸位部将这次能够控制联军乃至两郡的基础。若殿下执意对专术将军动手，那么其他人恐怕会有自身难保之忧。”老人依旧卑微低头。
太子稍作沉默。这次叛军以专术的命为归降条件，或许是为了内部自救，又或者只是专术为自救而使出的把戏。但不管如何，太子都对能够避免交战就收服叛军本身感兴趣。
现在的帝国，已经越来越经不起一场大战了。虽然看起来黑铁军依旧气势凌人，但经过连续的征战，每个人都有大小伤势在身，就算能战胜，又如何能保证其他郡地没有想法？
“你叫什么名字？”太子忽然眯着眼睛问。
老人简单回答：“惑无心。”
“惑无心？”太子皱了皱眉，“听起来不像是人类的名字。”
“因为在下体内流着一半妖人的血。”自称为惑无心的老人微笑回答。
妖人的血……太子的目光渐渐地冷了。他冷哼道：“你很有胆色。回去告诉他们，本宫接受他们的归降，让他们留在下辽，不得前进，不得后退。”
“在下一定带到。”
说罢，老人默默退到路边，期间一直保持着鞠躬作揖的姿态，身后童子亦然。
这时，一直待在后面的李柔风终于忍不住跳出来：“殿下，我们与叛军的仇就不报了吗？他们杀了南横也将军，难道一纸降书就一了百了？那南横也将军和黑铁军死去的兄弟们不就白死了？！”
他的这一番话其实是说出了不少黑铁军将士的心声，寒单城要打，但那紫郡和会临郡联军也不能放过。
然而太子闻言并不作解释，反而是猛然拔剑横在李柔风脖子上，厉声道：“现在是你是统帅还是本宫是统帅？！若非你是南横也将军选中的人，本宫这一剑就能结果了你！”
李柔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气颇为僭越，于是忍住气，抱拳道：“末将只是以事论事。”
“你以为战场是一场江湖游戏？”太子收剑，冷笑道。“你见过战场上的死亡，应该清楚所谓战争就是地狱场，胜利只是为将者的职责之一。但除此之外，如何把人带出地狱场是将军的另一项职责，更不必说你要确保你带出来的是人，而不是地狱的恶鬼。”
李柔风低头，内心并不忿气。
太子看穿了他的心思，扭头对方蒙说：“方蒙，把李柔风带回平陵吧。”
李柔风猛然抬头，没来得及反应，方蒙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少说两句吧，别逼殿下动了杀心。”
李柔风咬了咬牙，只好作罢。
大军继续行进，老人一直在路旁作揖，直到大军完全远去。
而去往平陵的李柔风，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忽然的回头，看向大军远去。就在这时，他猛然望向路边的老人，只见那人已经不在，而那两个童子居然变作了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