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坞,这处王家在咸阳城的落脚处,今日迎来了两位极为特殊的客人。
一辆马车在王家坞外缓缓而停,马车的马夫是一副太监的打扮,车厢之中缓缓走下一对父子。
当儿子的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当父亲的威严肃穆,一代天骄。
来人正是嬴政和扶苏这对父子,看着全然是由竹子搭建的王家坞,嬴政微微眯起眼,开口道:“上一次来这里,还是来找老将军灭楚的时候,如今一想...还真是好多年过去了啊。”
扶苏在一旁听着嬴政的感慨微微低头,默不作声,嬴政见状侧头看了一眼扶苏,未做任何言语,只是迈步向前,扶苏见状跟在了后面。
当嬴政入王家坞之后,王家坞内负责照顾王家人日常起居的那些下人在看到嬴政身上那一身再明显不过的玄色龙袍之后,当即明白了来人是谁。
“参见...”
下人们作势要拜,可嬴政却是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不用拜自己,见那些王家坞的下人不打算再拜,嬴政轻轻点头,接着迈步走开,带着扶苏漫步在王家坞中,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嬴政带着扶苏来到了一处地方,此地有许多孩子,此刻他们都是在被人教着认字,嬴政和扶苏看着这一幕,两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这些孩子是王瑶收养的那些孩子,人数不少,足有一千多人,而下一刻无数孩子们的口中忽然齐齐念道:“秦!”
秦。
这便是这些孩子刚刚在认的字了,嬴政听到这一声,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但却也并未在此地多作停留,转身带着扶苏离开了。
二人又走了没多久,便是看到王贲得了王家坞里下人的禀报,匆匆赶来见他,“参见陛下,参见太子。”
王贲对着二人作揖行礼,嬴政看着面容有些憔悴的王贲轻轻点头,示意这位大秦昔日的无双战将起身,接着朝王贲身后望了望,疑惑问道:“王离呢?不在?”
王贲听到嬴政的话点了点头,接着无奈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开口说道:“老爷子不让他留,说是他这个年纪的好男儿该去杀敌建功,留下来看一个老头子死算怎么回事?”
“我也劝过老爷子,让王离这个孙子送送他,然后老爷子硬是提着一口气给了我一拳,呵呵,还真是到什么时候都能揍我这个儿子。”
嬴政听着王贲的话微微一笑,可笑容很快便是转成了苦笑,又是朝王贲问道:“还有多久?”
“近则几天,远则半月。”王贲知道嬴政是在问王翦的身体,毫不掩饰地说出了王翦剩下的日子,在说这话的时候,王贲的脸上满是苦涩,但话却说的释然。
终究是在战场之上打了半辈子的人物,尸山血海都已经见过,王翦又是十成十的喜丧,他这个做儿子的,伤心,却不痛心。
嬴政在听到王贲的话之后微微颔首,他今日之所以带着扶苏一起来王家坞,便是因为王翦的身体已然快不成了,所以他这个做皇帝的要来,不光要来,还是要带着扶苏这个太子来...
要让他看看大秦的肱骨之臣是个什么样子。
在沉默片刻之后,嬴政开口道:“转也转够了,带我去见老将军吧。”
王贲闻言轻轻点头,转身领着嬴政和扶苏一起去了王翦所在的那处竹屋,王翦此时也已经不在屋子里休养了,竟是直接搬了把躺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老人的孙女一直陪在旁边。
王翦见嬴政和扶苏来了也露出一个笑容,却是并未起身迎接,一是实在吃力,二是人之将死,也不想再扮出一副知趣的样子了。
嬴政在见到王翦之后露出笑容,可上来却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老将军屁股下面的这张椅子,看起来倒是舒服的很啊。”
“呵呵,这是嬴佑那小子鼓弄出来的。”王翦闻言笑了一声,朝着嬴政说道,“这小子走之前给了他媳妇几张纸,让人给我折腾了这么个东西出来,陛下还真别说,还真挺舒服。”
嬴政闻言笑了笑,接着玩笑说道:“这可是那小子专门给老将军你费的心思啊,连朕这个皇祖都没顾上。”
听到嬴政的话,王翦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而一旁的王瑶见状则是给嬴政和扶苏搬了两把椅子过来,同样是出自嬴佑的手笔。
嬴政看着这个孙媳妇淡淡一笑,带着扶苏一起落座之后,这才是朝着躺椅上的王翦说道:“今日来是收到了那小子从三川郡送来的书信,想着跟老将军念叨念叨。”
嬴政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封嬴佑亲手所写的书信,上面的内容自然是如今三川郡的近况,嬴政此刻在王翦面前没有摆出任何属于皇帝的架子,便向是一个晚辈,在给一位长辈分享一件令人值得高兴的事情。
嬴政将嬴佑在三川郡的所作所为一字一句的都念给了王翦听,其中有嬴佑平定匪患的事情,也有他建立过秦村的事情,还有他收了彭越的事情。
王翦听着嬴佑的所作所为,面带笑意,轻声笑道:“没白给这小子兵书,成!”
嬴政听着王翦的赞誉也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接着开口玩笑道:“这小子在三川郡可是把朕,把整个秦国都是骂进去了,过秦村,过秦村,呵呵,这小子还真敢叫。”
王翦听着嬴政的玩笑话一阵失笑,又是朝嬴政打趣说道:“这还不都是陛下自己宠出来的?不过那小子虽然话说的有点伤人,但却没错啊。”
嬴政闻言轻轻点头,并未否认王翦的话,“朕确实让天下百姓苦了很久啊,朕也是近日才回过神来,我大秦的百姓,日子竟是过的如此苦。”
“所以那小子在三川郡骂的话,朕一点也不生气,骂得好啊,朕这个皇帝做的,自问没做错过什么事情,但唯一的错,可能也就是心急了些,做的过火了些,听起来觉得没事,可实际上却是要了命的啊。”
“该是有这么一个人骂骂朕了。”
嬴政一边感慨着一边轻轻摇头,自嘲一笑,随即又是说道:“有这个小子在,朕不怕秦国日后出什么乱子,就算有,也有这小子撑着,虽然这对他来说有点不公平,但没办法,谁让他是朕的孙子呢?”
“他在三川郡平复民心,让那些遭灾的百姓们把他当天神一般看待,又是能自己找到并收服彭越这样的人,很不错了啊,但还是有些不够,这不怪他,是朕留给他的烂摊子太大了啊。”
“等这小子回来之后,朕打算带着他一起去巡游,朕要带着他一起去看秦国的山河,让他彻彻底底的明白,江山有多重,然后就该把江山交给他了。”
王翦闻言露出一个笑容,朝着嬴政微微颔首,接着又看了一眼这些日子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王瑶,笑着朝嬴政说道:“陛下,老臣想着,如今事情都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是不是让那小子回来啊,总不能让他媳妇儿一直住在娘家,不好听也不好看,我是看不到重外孙了,但没准陛下还能看到重孙子呢?”
王瑶听着这话莞尔一笑,嬴政亦是露出笑颜,开口朝王翦说道:“早在来之前,朕就已经让那小子滚回来了,老将军你赶跑了一个孙子,朕就给你找个孙女婿回来。”
王翦闻言轻轻点头,似有几分感慨,朝着嬴政说道:“陛下知臣的心意啊,臣之前是武安君白起手下一个不起眼的裨将,论带兵打仗靠着砍头颅赚取军功的本事,王翦自问比不上他白起...”
“可到头来啊,却是我王翦做成了武安君一直想做却没做成的事情,这不是我王翦比武安君要强,是因为我遇上了个好主子,赶上个好时候啊,嘿嘿,要是说运气,十个武安君都比不上我一个王翦啊。”
“当年昭襄王杀武安君,杀的一众秦将寒了心,害了怕,我王翦自然也不能免俗,所以到后来啊,陛下让我灭楚,我不乐意去,为什么?无非是怕功劳太大,陛下容不下啊,恰好当时李信那小子想要冒头,那我就正好把这机会让给他。”
“可没成想后来李信败了,二十万将士啊,没几个活着回来的。有时候我也在想啊,是不是当时只要我去了,就不会有这一次败仗了,那二十万秦国的棒小伙子,是不是就能活着回来领军功了。”
“越想啊,这心里就越愧疚,于是也就咬着牙去了,路上一路跟陛下要钱,要地,要女人,自然是走自污这条路子,灭楚之后,也立马抽身,不是我王翦有多高风亮节,想着给新人挪位置,委实是怕啊。”
“可如今转过头来一想,我王翦昔日的所作所为,倒是彻彻底底成了一场笑话,陛下不是昭襄王,陛下就是陛下,是他娘的秦国几百年来头一份的君王啊!”
王翦说着便坐起了身子,很是吃力,但老人却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坐在躺椅之上朝着嬴政抱拳说道:“王翦今生能遇陛下...”
“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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