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老太太冲他招手,“咫儿过来,我同你说几句话。”
贺咫小跑着冲过去,依偎在贺老太太脚边,满是心疼道:“祖母何必起这么早送我,左右三日就回来了。”
贺老太太干枯的手,在他发顶轻抚了几下。
贺咫的心,像是被什么刺到,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
明明他成亲之前,祖母忙着张罗他的婚事,身子还很硬朗。
短短一个来月,她眼见地瘦下去,脸色总是泛着青,一双眼睛空洞无神,整个人病殃殃的。
大夫帮忙把过脉,只说她身子虚,需要静养。
补品也吃了,补药也吃了,可就是不见好。
而现在天色微明,她坐在冷风里苦等,也不知等了多久,一双手冰凉僵硬,越发让贺咫心疼难忍。
他两手紧紧捧着祖母的手,小心揉搓,贴在腮边,想帮她暖过来。
贺老太太叹了口气,幽幽道:“昨夜梦到你父亲,后来便睡不着了。想起你今日要到县里做函使,我有几句话要交代给你。”
她说话颇费力,贺咫不忍心让她累到,忙说:“祖母放心,您的教导我都记住了。到了任上,多做少说,不攀附不依附,明哲保身,绝不让自己陷入危难之地。”
贺老太太艰难点头,“当年你父亲第一次到武所上任,才十九岁。多少有些年轻气盛,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你如今二十六岁了,人情世故自是比他那会儿要懂得多些。”
“祖母别说了,孙儿都懂。”贺咫起身,虚虚地抱住了贺老太太的肩膀。
晨风刺骨,吹得人眼睛疼。
贺咫用力眨了几下,才把那股湿意强忍下去。
干枯的两手紧紧回抱住了贺咫强壮的腰身,“我这几日想通了,你比你祖父、父亲都要沉稳靠谱,自然也不会走了他们的老路。你只要记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或不公,都要活着,活着才是唯一能为自己洗清冤屈的法子。记住了吗?”
贺咫松开祖母,重重点头。
贺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红锦缎绣的小葫芦挂件,系在贺咫的腰带上。
“里面装着平安福,是我特意从庙里求的,大师开过光的。保佑我的咫儿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枯枝一样的手,颤颤巍巍,极其认真地帮贺咫系好。
贺咫的两眼,再次蒙上水雾。
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个函使而已,都算不上做官。
可在贺家祖孙心里,这是重新叩开命运的敲门砖。
不光对于贺咫,乃至对于整个贺家,都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贺环闻声赶来,见祖母和弟弟依依惜别,也在一旁陪着掉眼泪。
贺咫把祖母交给姐姐照顾,退后几步,扑通一声跪地,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他骑着踏雪一路向北,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
姜杏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身边空空荡荡,伸手探进被子中,隐约还有一丝他的余温。
贺咫昨晚就说过,自己悄悄地走,不用任何人送他。
毕竟是两人成亲后他第一次离家,姜杏本想送他出门的,奈何太累了,竟没有醒过来。
她蜷缩着身子,把被子满抱在怀里,用力嗅着被子上,属于贺咫的味道,好半天不愿松开。
洗漱好来到中庭,贺环正在忙碌,姜杏撸袖子便开始帮忙。
贺家的一切照旧,只是早饭时气氛不如往常那般活络。
贺咫和秦达都走了,贺凌把早饭端回屋里吃。
双胞胎也如霜打的茄子,闷头吃饭,连话都懒得说了。
吃了早饭,姜杏把给祖母炖的参汤送到房里,伺候着贺老太太喝下。
“你们以后别麻烦了,我这身子自己知道,喝再多的参汤也补不回来了。老参那么贵,留着给仪乔和你生孩子的时候用。”
姜杏脸一红,“我这边八字都没一撇,祖母不用想那么远。”
贺老太太笑了笑,“不管有没有一撇,你是贺家的媳妇,我便不能不顾。存下的老参还剩四根,四个孙媳妇一人一根,给你们头胎生孩子提气用。”
姜杏脸上发烫,心里也暖暖的。祖母嘴上的公允,果然不是空口许诺。
老人家心里惦记着贺家所有人,哪怕还没进门,都已经有了一席之地。
这样的老太太,谁会不敬佩。
姜杏伺候贺老太太用清水漱了口,扶她重新躺好,这才去了厨房。
贺环已经收拾好了,姑嫂俩一起往回走,刚到月亮门,就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扭头一看,贺凌气喘吁吁跑到了跟前。
姜杏:“是不是二弟妹出了什么事儿?”
贺凌:“她让我来找大嫂过去一趟。”
姜杏猜到了什么,叮嘱贺环几句,匆忙跟着贺凌去了西跨院。
进门就见韩仪乔端端正正坐在炕沿,正等着他们。
贺凌满脸紧张:“大嫂来了,到底什么事儿,这回总可以说了吧。”
姜杏上前坐到她旁边,小心翼翼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是身子不舒服?”
韩仪乔抬眸,凄然一笑,“早上见了红。”
见红?
姜杏在脑子里飞速搜索,可她一个姑娘家,刚刚成亲一个来月,哪里知道对于一个孕妇来说,见红意味着什么。
贺凌同样懵懂,挠头问:“见红,是什么意思?”
韩仪乔面色尴尬:“流了好多血。”
这么一说,姜杏跟贺凌更紧张了。
姜杏:“那怎么办?用什么才能止血?我房里还有一些透骨草,可那是给皮外伤用的,你怀着身子,肯定不能用。”
贺凌六神无主,几欲哭出来,“见了红,是不是孩子就保不住了?”
屋里三个人,都很不知所措。
藏在外头窗根下偷听的马佩芳,猛一下站起身,顾不上磕疼的脑袋,炮弹一样冲了进去。
“什么时候见的红,多不多,你怎么不早说,竟还安安稳稳吃了饭才说。你差这一顿饭吗?如果孩子耽误了,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她是全场唯一生过孩子的女人,她有经验。
姜杏护住韩仪乔,给贺凌使个眼色。
贺凌把马佩芳往外拖,气急败坏问她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去瞧大夫,开保胎药呀。”
马佩芳没好气地教训儿子。
贺凌手忙脚乱准备骡车,姜杏小心询问需要带些什么东西,扭头一看,韩仪乔无力苦涩的笑容里,竟闪过一丝狰狞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