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姜南整理了很久照片,也在心中问了自己许多问题。
此时她就是台过曝cmoS传感器,无数噪点炸开,迟滞的快门堆积层层残影,意识深处却有一道光轨闪过,隐隐指向她渴求的那个答案。
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又似乎没有抓到。
倪女士催了三四回,她才不情不愿钻进睡袋。黑暗中,车窗外时不时有光斑掠过,是远处国道和高速上的车流。
“我的确需要你的视频吸引人气。”她突然说,“我认为这不叫卖你,叫我们双赢。赚到的钱可以分,粉丝多了,也可以帮你打听线索。”
倪女士哼了哼,没说话。
“我帮你开车,帮你找回忆,找古丽。你帮我拍视频,这很公平。”姜南继续说,“我没做错事。”
想起在风车下,老太太那句质问,她的心仍有些闷痛。尽管十几岁时,她就认定这个世界根本不会有人相互理解,自己也不需要谁来理解。
大概是在一辆拥挤的小房车里待久了,又经历过那么多普通或不普通的旅程,总会忍不住对同伴产生些许奢望。
倪女士依然没有说话,连哼声都没有了。
姜南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佯装轻快地刷起了手机。
除了后台数据增长,能让她开心的就是那位数字姐妹主动给自己发来私信。
内容很简短,也很正经:
“找兵团老司机打听了,当年由大河沿转汽车的目的地可能如下:向南是阿克苏的农一师、库尔勒的农二师或者喀什的农三师,行程都需要几天几夜。向北是五家渠的农六师,但距离较近。希望这个信息对你们能有所帮助。”
姜南道了谢,告知这位热心网友她们已经来到达坂城。
“达坂城的西瓜大又甜,风车也很壮观。”她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如果你的车从国道312经过,可以在风电场附近尝一尝当地的西瓜。名叫艾山的巴郎子,跳舞很帅。”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做出回复:“心情不好?”
姜南眉心微动,迅速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对方的回复却很慢,似乎在字斟句酌,以免招惹她的坏情绪。
“达坂城的西瓜大又甜,壮观的风车,帅气的艾山,以往你至少会分享一张照片。”
真是个敏锐的人。
隔着网络,姜南也不遮掩:“同老太太闹了点别扭,我的问题。”
她没有朝下说,对方也没有追问,只是给她推荐了辣子鸡一条街,还重点介绍了几家自己认为风味不错的店。
姜南甩过去一张辣子鸡照片,顺便卖弄了一把在餐馆里新增的学问。两人交流了一会儿新疆饮食风味,主要是对方在推荐,还是贴心地围绕乌鲁木齐到阿克苏的路线进行。
她在导航上标注了店址,发现这些推荐都避开了小房车不能行驶的高速路段。
她在平台上提过这个问题吗?似乎没有。
第一期视频里介绍过小房车是电动三轮车改造的,引来不少好奇粉丝,但关注点都集中在能开多快,耗电多少,是不是真的能住下两个人之类的问题上。没人在意路权。
“看来你经常在路上跑,对国道的熟悉都赶上大车司机了。”姜南试探着说。
对方回复:“家里有人从事相关行业。”
“你呢?”她犹豫着发送出这两个字。
屏幕似乎停顿了很久,回复终于来了。仿佛没有看见那两个字,只是说之前情报有误,乌鲁木齐的知青纪念馆已经和柴窝堡的知青苑合并,展品也移交了。她们既然在达坂城,就近前往应该很方便。
姜南咬着唇,不服气地追问:“你的工作是什么,不方便告诉我吗?亲爱的阿恰。”
亲爱的阿恰回复了:“我在帮家里做事。”
听起来还真是个好姐妹。
姜南把手机摁灭,不太愉快地被疲倦拽入梦想。
次日她和倪女士还是相处如常,喝完一锅白粥后赶往柴窝堡。
这是个占地不小的国家公园,晨雾中的柴窝堡湖泛着梦幻般的冰蓝色。倪女士明显对沿途风光不感兴趣,但每次姜南停车拍照,无论多久她都没有催促。
最后倒是姜南觉得自己故意这样折腾,实在怪没意思。
知青苑藏在一扇颇有年代感的铁门后面。风挟着石灰和草木的苦涩气息,从生锈的栏杆中吹出来。
“原来这就是地窝子。”姜南打量前方向下凹陷的台阶,台阶前的石头上写明是“地窝子”。
倪女士迈着小碎步,几乎是跑一样快步赶来,到了台阶前又踟蹰住了。
“这哪能是地窝子?”她打量着台阶两旁夯实的土台和墙皮下斑驳的红砖,“这比地窝子可好太多了。我们的地窝子半截埋在土里,棚顶都是焦黑的干芦苇,哪有这么好的红砖和水泥。”
但她还是一步步朝下挪:“从前我对人讲,原来的家在上海,住的小洋楼,都是上台阶进房子。到了新疆就颠倒过来了,进房子要先下台阶。”
她站在黑洞洞的门前,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彷佛被十五岁的倪爱莲附体了。
现在的地窝子是景点,安装了声控照明。她们一下台阶,地洞就亮堂起来。迎面的土墙上钉着发黄的《人民日报》,日期是1973年4月15日。
靠墙一张宽大的床板,倪女士摸了摸褪色的大花床单,又掸了掸灰,语气酸涩:“她们这里条件真好哟,还有床板睡,不像我们当初都是睡土台和稻草。”
“哐当——”是姜南举着相机寻找角度,一脚碰倒了门框边的铁皮暖壶,塑料塞子咕噜噜滚到泥地上。
在她看来,这里的条件已经相当艰苦。身临其境和听人讲述完全是两回事,从前她对倪女士口中的“苦”只有个模糊的概念,现在却着实被灰尘呛了满嘴,连肺里似乎都灌满了清苦的空气。
老太太在地窝子里呆了很久,上去后看到简陋的营房和卡车又落了回泪。到了陈列室,那架眼镜就被反复戴了摘,摘了戴,始终笼罩着雾气。
这里的确有老报纸和荣誉记录,可惜只有十来份,锁在橱窗里不能翻阅。两人正同工作人员商量,展览室的门被重重拍响:
“那张照片怎么还不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