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残云,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宗泽撩开车帘一角,眯眼打量着周围神色紧张的太子亲兵,心中暗道:“终究还是来了。”
“敢问车内可是宗老先生?”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正是太子亲兵统领石勇。
宗泽叹了口气,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拱手道:“老朽正是宗泽,不知有何贵干?”他虽年迈,但身板依旧硬朗,一身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住他身上那股子凛然正气。
石勇连忙回礼,态度恭敬:“太子殿下有请,特设宴款待宗老先生,还请移步湖州衙门。”
“赴宴?”宗泽眉头微皱,一股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这乱世之中,鸿门宴可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可环顾四周,太子亲兵早已将马车团团围住,显然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他回头看了看车内一脸担忧的家人,心中暗自盘算。
他转头对长子宗颖说道:“颖儿,你带着你母亲和弟妹先出城去吧。”
宗颖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父亲,母亲身子抱恙,不宜奔波。况且,如今城门戒严,我们恐怕也难以出城。不如,我们一起留下,也好有个照应。”
宗泽犹豫了片刻,看了看妻子苍白的脸色,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儿子说的没错,如今这世道,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与其颠沛流离,不如留下,或许还能搏得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对石勇说道:“烦请带路吧。”
石勇做了个“请”的手势,宗泽便翻身上马,在亲兵的簇拥下,朝着湖州衙门的方向走去。
一路之上,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紧闭,行人稀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
这湖州衙门,原本是童贯当年扩建的皇宫,如今又恢复了旧貌。
朱红色的门墙依旧巍峨壮观,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墙皮剥落,门窗破损,透着一股颓败之气。
宗泽刚踏进衙门,便听到一阵嘈杂的人声。
穿过影壁,只见大堂内早已摆好了筵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晁雄征高坐主位,一身明黄色太子服显得格外耀眼。
他的左右两侧,坐着南宋的降臣和如今大梁的武将们,一个个衣着光鲜,谈笑风生。
只是,在靠近晁雄征右手边的位置,却空着一个座位,显得有些突兀。
童贯时不时地瞟一眼那空位,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低声与身旁的赵子偁嘀咕着什么。
就在这时,宗泽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堂门口。
“宗老先生到!”随着一声通报,原本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宗泽身上。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空着的座位,竟是为宗泽准备的。
宗泽的名望,在江南一带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曾在多地任职,政绩卓着,深受百姓爱戴。
即使如今改朝换代,他的名声依旧不减当年。
“宗老先生,久仰大名!”许贯忠率先起身,朝着宗泽拱手致意。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向宗泽表达敬意。
宗泽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晁雄征身上。
晁雄征也正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宗老先生,请上座。\"
晁雄征一见宗泽,龙行虎步,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走下台阶,脸上堆满了热切的笑容,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宗老先生,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雄征未能远迎,实在失敬!先生一路可还安好?身体无恙否?”他紧紧握住宗泽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两人的手融为一体。
宗泽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度,心中稍稍安定,但也更加警惕。
他深知这位太子殿下礼贤下士的名声,但乱世之中,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多谢殿下挂念,老朽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年事已高,历经战乱,只想寻一处清净之地,与家人安度余生,还望殿下成全。”宗泽语气恳切,姿态放得很低,希望能打消晁雄征的招揽之意。
许贯忠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拱手劝道:“宗老先生,您乃当世贤才,胸怀韬略,满腹经纶,岂能隐居山林,埋没一身才华?如今大梁初立,正是用人之际,殿下求贤若渴,百姓嗷嗷待哺,正需要您这样的人才来治理地方,造福一方啊!”
晁雄征也适时接过话茬,目光灼灼地盯着宗泽,语气诚恳地说道:“宗老先生,孤仰慕您已久。实不相瞒,孤有意委任您为浙江路总督,总揽一地军政要务,管辖杭州、越州、婺州等数个州府,辖地广袤,百姓数百万之众。先生若能出山相助,定能使浙江路焕然一新,百姓安居乐业,共享太平盛世!”
话音刚落,大堂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那些原本还算淡定的南宋降臣们,此刻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一个个面露羡慕嫉妒之色,看向宗泽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要知道,大梁的总督之位,那可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手握重权,地位显赫。
而且,总督的数量极其有限,一个路才能设一个总督。
在座的降臣们,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要谋得一官半职,以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可如今,一个从未投降的宗泽,竟然一来到就被封为浙江路总督,这让他们如何能甘心?
童贯更是暗自咬牙切齿,心中嫉恨不已。
他当年在江南一带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要屈居人下,看一个老匹夫平步青云,这让他情何以堪?
他偷偷瞄了一眼晁雄征,见其神色淡然,心中更加不安。
仿佛是为了进一步刺激这些降臣,晁雄征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洪亮地说道:“诸位,孤的目标,不仅仅是统一江南,而是要横扫天下,荡平四海,恢复华夏之正统!孤计划将天下划分为二十八个路,每一路都设立总督府,统管军政要务。只要诸位能够尽心竭力,为大梁建功立业,孤绝不会吝惜赏赐!”
二十八个路!
大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晁雄征的宏伟蓝图所震撼,心中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到来,而他们,也将有机会在这个时代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然而,宗泽却并没有被晁雄征的豪言壮语所打动。
他经历过太多的风雨,看透了太多的世事,深知官场的险恶和权力的腐蚀。
他只想远离这些纷争,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
“殿下美意,老朽心领了。只是老朽年迈体衰,不堪重任,恐怕难以胜任总督一职。还望殿下另择贤能,老朽只想归隐田园,颐养天年。”宗泽再次婉拒,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
晁雄征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他没想到,自己如此诚恳地邀请,宗泽竟然还是不肯答应。
难道是自己给出的条件不够优厚?
还是宗泽对自己有所顾虑?
想到这里,晁雄征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竟然缓缓弯下腰,朝着宗泽深深作了一揖。
“宗老先生,孤知道您淡泊名利,无意权位。但如今大梁刚刚建立,百废待兴,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孤恳请先生能够以天下苍生为念,出山相助,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先生若是不答应,孤就长跪不起!”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堂堂太子殿下,竟然会对一个平民百姓行如此大礼?
这简直是前所未闻,匪夷所思!
那些南宋降臣们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们为了能够得到一官半职,费尽心思,溜须拍马,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捞到。
而宗泽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如此礼遇,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宗泽也被晁雄征的举动所深深震撼。
他原本以为,这位太子殿下只是为了笼络人心,才会对他虚情假意。
可如今看来,晁雄征是真的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他感受到了晁雄征的诚意,也被他的真情感动。
他连忙上前扶起晁雄征,语气动容地说道:“殿下,老朽何德何能,敢当殿下如此厚爱?既然殿下如此信任老朽,老朽若再推辞,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心意?也罢,老朽就答应殿下,出任这浙江路总督一职,尽我所能,为百姓谋福祉!”
晁雄征闻言大喜,紧紧握住宗泽的手,激动地说道:“好!好!好!有宗老先生出山相助,孤如虎添翼,何愁大事不成!”他转过身,对着众人朗声说道:“诸位,宗老先生乃是当世贤才,德高望重,孤决定委任他为浙江路总督,总揽一地军政要务。希望诸位能够像尊重孤一样,尊重宗老先生,全力支持他的工作!”
说完,晁雄征便亲切地拉起宗泽的手,朝着宴席走去。
“宗老先生,请上座。孤早已为您准备好了座位,就等您来入席了。”
宗泽点了点头,跟着晁雄征来到宴席旁。
他发现,晁雄征竟然将自己的座位安排在了他的左手边第二个位置上,仅次于他自己。
这个位置,原本是留给赵子偁的,可如今却被宗泽取而代之。
赵子偁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宗泽看着赵子偁的表情,心中暗自叹息。
他知道,自己这一举动,必然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和嫉恨。
但是,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晁雄征将宗泽安排好之后,笑着说道:“宗老先生,您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先用些酒菜,稍作休息,待会儿孤再与您详谈浙江路的事情。”
宗泽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
然而,他却觉得这菜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对劲……
湖州衙门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晁雄征亲自拉着宗泽的手,那份亲热劲儿,刺得赵子偁眼睛生疼,仿佛吞了一百只绿头苍蝇。
他堂堂南宋降臣,鞍前马后效力这么久,如今却被一个刚来的老头子压了一头,这叫他如何能忍?
赵子偁的脸色,就像是暴雨前的乌云,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袖子里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要不是顾及场合,恐怕早就跳出来指着宗泽的鼻子骂娘了。
大堂里,其他降臣们也是各怀心思,羡慕嫉妒恨,五味杂陈。
宗泽是什么人?
那是名满天下的贤臣!
忠义之名,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可越是这样,越让他们这些“识时务”的降臣感到羞愧,仿佛自己是跳梁小丑一般。
宗泽也并非全然不觉。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赵子偁那张扭曲的脸,心中微微叹息。
他知道,自己这“空降”而来,必然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但这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多的顾忌?
他挣脱了晁雄征的搀扶,转过身,对着赵子偁微微作揖,姿态恭敬:“赵大人,久仰大名。宗泽初来乍到,诸多不便,日后还望赵大人多多指教。”
这一揖,看似平常,实则蕴含深意。
宗泽是在向赵子偁示好,也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毕竟,日后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把关系搞得太僵。
赵子偁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宗泽会主动向他示好。
他那张阴沉的脸,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一丝不甘。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拱手回礼:“宗老先生客气了,您是殿下器重的人才,下官理应多多学习才是。”
两人之间的互动,虽然短暂,却在无形中化解了一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宗泽这才转过身,对着晁雄征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殿下如此厚爱,宗泽感激不尽。今日老朽入城,情况特殊,殿下如此安排,甚妥。”
他这话,既是感谢,也是解释。
感谢晁雄征对他的重视,解释自己能够理解这种特殊安排。
毕竟,在乱世之中,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晁雄征哈哈一笑,拍了拍宗泽的肩膀:“宗老先生不必客气,您是孤的股肱之臣,理应受到这样的待遇。来,咱们入席,边吃边聊。”
宴席之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但宗泽却并没有被这表面的热闹所迷惑。
他敏锐地察觉到,那些南宋降臣们,虽然表面上对他毕恭毕敬,但眼神中却充满了敌意和不屑。
宗泽也不在意。
他深知,想要赢得这些人的尊重,靠的不是身份和地位,而是真正的实力和政绩。
他默默地品尝着桌上的佳肴,心中却在思考着如何治理浙江路,如何让百姓安居乐业。
宴席接近尾声,众人也都喝得微醺。
晁雄征站起身,环顾四周,脸上带着一丝醉意:“诸位,今日能够与诸位共聚一堂,孤心甚慰。来日方长,孤希望诸位能够齐心协力,为大梁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的力量!”
说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人也纷纷起身,举杯响应。
酒过三巡,众人渐渐散去。
晁雄征也准备离开大堂。
他走到门口,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宗泽,意味深长地说道:“宗老先生,孤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告辞了。您也早些休息,明日咱们再详谈。”
宗泽起身,拱手相送:“恭送殿下。”
晁雄征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大殿。
他的背影,在夜幕下显得有些孤单和落寞。
石勇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走出大殿的那一刻,一阵冷风吹来,吹散了晁雄征身上的酒气,也吹醒了他内心深处的一丝柔软。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黯淡,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
“方百花,你若还在,该有多好……”他喃喃自语,声音低不可闻,瞬间消失在夜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