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立刻明白了，\"那时\"指的正是盖雷德·加因杀死自己的时候。
\"虽然你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还是想杀我，对吧？为什么？是因为我在人类之间被奉若神明？妮恩娜跟我说过，你对神明的憎恨转移到了我身上。\"
死去的神明无所谓，但活着的神明却不行。这是妮恩娜曾提及的巴尔斯的信条。
事实上，巴尔斯并不在乎帝国子民是否将死去的神明作为信仰供奉。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活着的神明。
巴尔斯嗤笑了一声。
\"我不能说毫无关系……如果只是因为这个，我大可以直接离开你身边。裂隙之外，边界那头，还有许多该杀的神。但\"
巴尔斯迟疑了一下。尤安催促道：
\"如果我曾做错了什么，你就直说出来。难道罪人连知道自己罪行的资格都没有？\"
\"……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你根本没有罪。\"
\"什么意思？\"
\"若说是罪，那就是'你的诞生'本身。但这罪并非你所造就，就像盖雷德·加因那家伙一样。\"
尤安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对话中，会突然提到盖雷德·加因。
巴尔斯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想说。我曾尊敬你，敬仰你，陛下。你给予了我无以为报的恩惠。但是……你同样也给了我不得不杀你的理由。你最好不要知道，那对你来说才是更好的选择。这是我最后的忠诚。我想杀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曾效忠于你的心意是假的。这很复杂。\"
尤安感到一阵憋闷。他无法理解，像巴尔斯这样正直的武人，为何会藏匿这样的秘密，又为何会背负如此复杂的感情。
巴尔斯直视着尤安的眼睛，缓缓开口：
\"我无法理清这复杂的心绪，所以我选择为盖雷德敞开了那条路。这就是我整理自己内心的方法。因为我早就知道，盖雷德想杀你。\"
\"你知道盖雷德想杀我？原因是什么？\"
\"和我的理由相似，但又完全不同。\"
\"别跟我打哑谜！\"
尤安怒喝出声，巴尔斯却只是低声笑了笑。
\"无论如何，我以为借助盖雷德的手杀了你，自己便能释然。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亲眼看着那些信仰你的人毁掉你建立的国家，每一天，我都在加速衰老。然后……我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本来，我也不该活这么久的。\"
\"你打算一直隐瞒下去？\"
\"是的，陛下。\"巴尔斯平静地答道。\"如果你觉得遗憾，我可以给你一个借口，虽然你一定不会接受。你是神，一个人类从未拥有过的'人之神'。这便是你被诅咒的原因，也是我必须杀你的理由。足够了吗？\"
尤安叹了口气。他知道，就算再逼问，巴尔斯也不会开口。于是，他决定换一种方式来引导答案。
\"很好。\"他缓缓说道，\"那我现在就给你一个48年前，你未曾得到的机会。\"
\"机会？\"
\"今天，我给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
巴尔斯皱起眉头，像是没听懂尤安在说什么。
尤安扯了扯嘴角，继续说道：
\"但如果你没能杀死我，那就得把一切都说出来。\"
巴尔斯哑然失笑，脸上的神色从疑惑逐渐转为忍俊不禁，最终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的笑声响彻整个战场，如同雷鸣般震耳欲聋。
\"这是什么厚颜无耻的赌约？我早就说过要杀你，这已经是我自己的决定。结果你竟然还大言不惭地附加一个条件？\"
巴尔斯猛地将手中的大剑往地上一插，锋利的剑刃深深嵌入泥土。
\"好吧，不过既然是你给的机会，那我也没理由拒绝。\"
他说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接着大步朝尤安走去。
尤安忽然有种奇妙的错觉，巴尔斯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他的胡须依旧浓密，满脸的皱纹也没有消失，但他的眼神却变了。那是一种充满生机的目光，宛如年轻的战士般锋芒毕露。
尤安狐疑地看着他。
\"我都说给你杀我的机会了，你怎么反而……\"
话音未落，巴尔斯的拳头已经呼啸而至。
尤安下意识地抬手格挡，下一秒，他却有种错觉。巴尔斯挥来的根本不是拳头，而是一根沉重无比的铁棍。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视线瞬间模糊，身体踉跄后退。
这家伙不是随口说说，他是认真的！
巴尔斯是真心想杀了他！
\"该死……你手里有剑，为什么不用？\"
\"因为有手。\"
巴尔斯畅快地回答。尤安还没能完全稳住身形，巴尔斯便再次挥拳攻来。
然而，这次尤安瞬间调整了姿势，一个侧身闪避后迅速贴近，狠狠地朝巴尔斯的腹部砸了一拳！
巴尔斯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
尤安轻轻甩了甩手腕，咧嘴一笑。
\"我的体型确实比你小得多……\"
他一边活动着拳头，一边说道：
\"但说真的，在我与神明战斗时，从来没有哪一次，我比他们更高大、更强壮。\"
帕万听到这声音时，脑海里竟然浮现出攻城锤撞击城门的景象。
然而，此刻周围既没有城墙，也没有攻城锤。
放眼望去，只有一片辽阔的平原，被士兵们密密麻麻地包围着。战场的中央，仅有两个人以血肉之躯互相搏杀。
可那真的是人类交手时能发出的声音吗？
夜幕早已降临，但帕万特意命人点燃火把，以防战斗随时打响。尤安的军队也是一样，随时戒备着。
然而，即便没有火光，尤安与巴尔斯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在燃烧。
\"我不知道两个人徒手相搏，怎么可能打出这种声音。\"
中央骑士团的首席骑士，劳尔·里奥尔特低声喃喃道。
\"但更可怕的是，他们挨了那么多拳，竟然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
帕万叹了口气，语气无奈。
\"如果没人干预的话，他们可能会打到天荒地老。\"
劳尔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大将军到底在想什么？冲锋陷阵就算了，毕竟我们都拦不住他……但大战在即，他居然还在这里和人决斗？而且……还用的是赤手空拳？\"
\"敌人正在追逐'皇帝'这个虚幻的象征。他们之所以能凝聚在一起，仅仅是因为这个象征。如果能够摧毁这个象征，他们或许就会迅速瓦解。\"
帕万给出了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合理回答。
然而，劳尔皱起眉头，反问道：
\"您是真的这么认为吗？\"
\"不，事实上……我只是觉得大将军变得不对劲了。\"
\"能让大将军动摇成这样，甚至亲自以拳相搏的存在……哼。\"
帕万知道，劳尔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恐怕在场的大部分士兵，甚至连大多数骑士，都在思考同样的事情。
在皇帝的传说中，巴尔斯·瓦尔特的传说同样不可或缺。
他的武力足以与皇帝比肩，曾是尤安最为信赖的战友。
而现在，能与巴尔斯·瓦尔特势均力敌战斗的人，除了一个人，还有谁呢？
\"您觉得大将军会赢吗？\"
劳尔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地问道，但帕万也没有答案。
见他沉默不语，劳尔看了他一眼，语气郑重地说道：
\"如果大将军战死，您就将成为指挥官。到那时，帕万团长，您将统帅帝国三十万大军与中央骑士团一百六十人。您最好提前思考一下，届时该作何决断。\"
帕万依旧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一滴雨水啪嗒一声落下。
他缓缓抬起手，看向天空。
两人的战斗所释放的热量，已然在空中凝聚成了厚重的乌云。
每当尤安挥剑，天空便不安地震颤；而每当巴尔斯出拳，周围的云层便被搅动、盘旋。
帕万预感到，暴雨即将来临。
炽烈的火焰，在黑暗中勾勒出错乱的轨迹。
尤安瞬间发动\"瓦尔特剑术·第四式，雾解\"，身影如疾风般逼近巴尔斯。
炽热的剑光化作弥漫的火雾，覆盖了整个战场。
雾解之剑的剑路，锋锐得足以斩碎任何破绽，而它所携带的高温，更令人生畏。
转瞬间，巴尔斯仿佛被困入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
然而，就在剑锋即将落下的刹那。
砰！
尤安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他猛地一震。\"苏特拉\"竟然被巴尔斯的拳头挡住了！
尤安立刻回收长剑，然而就在那瞬间暴露出的短暂空隙里，巴尔斯的拳头已经狠狠地穿透了防御，直袭他的身躯！
尤安勉强以\"苏特拉\"格挡，可拳劲的冲击却透过剑刃，直接轰入他的内脏！
轰！
尤安闷哼着踉跄后退。
\"该死……是内劲攻击？\"
他曾听闻，霍恩斯鲁因的武术中，有一种能够穿透外部防御、直接震荡内部的技巧。
而巴尔斯，竟然已经将这种技法运用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积累了数千年历史的霍恩斯鲁因武技，竟不逊于帝国的\"瓦尔特剑术\"！
竟然能徒手正面接下\"苏特拉\"……
每一次碰撞，都不像是拳头与剑刃交击，而更像是两把同级的名剑互相碰撞，迸发出沉闷而猛烈的冲击。
通常来说，徒手对上武器的人处于劣势，毕竟武器的攻击范围远远超过拳脚。可问题是，霍恩斯鲁因族那独特的魁梧身材，完全弥补了这种劣势。
尤安想到了霍恩斯鲁因族的特有魔法，\"造型术\"。
这个种族天生拥有极强的魔法抗性，因此无法使用普通的魔法。但他们通过雕刻、建筑等方式，创造出了可与魔法媲美的特殊技艺。
对普通人而言，这种技艺极为危险，甚至容易误伤自己；但对于魔法抗性极高的霍恩斯鲁因族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那么，若是一个霍恩斯鲁因族的战士，经过百年以上的锻炼，使他的肉体与骨骼自然形成适配造型术的结构，又会如何？
尤安以前从未设想过这样的可能性，但巴尔斯的躯体之坚韧，恐怕也只有这种理论能够解释了。
或许，天赋也起到了部分作用。
毕竟，巴尔斯在霍恩斯鲁因族中，本就属于最为独特的存在。
没有给我施展\"刹那无常\"的机会吗？
\"瓦尔特剑术·第五式，刹那无常\"是尤安的杀手锏，就连巴尔斯也无法无视。
但要通过剑术引导出类似魔法的效果，就必须具备一定的前置动作。
巴尔斯的攻击，正好精妙地封锁了所有前置动作的机会。
表面上，他战斗的方式刚猛而直接，可尤安清楚，这个老战士的内心藏着一个精明的战术家。
\"你是打算打上一整夜吗？\"
巴尔斯沉声问道。
刚才的交锋中，他的拳劲确实透过苏特拉，给尤安带来了实质性的伤害。但这点伤害，远不足以让尤安倒下。
\"你赤手空拳，而我持剑，看起来确实不太公平。\"
尤安试探着说道。
\"都到了这时候才说？\"巴尔斯哼笑了一声，\"我从一开始就更擅长徒手战斗。要发挥我的真正实力，徒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尤安手中的苏特拉，意味深长地说道：
\"看来，你还没有完全引出苏特拉的真正力量啊。\"
\"……\"
\"我记得，以前战斗时，它可不是燃烧着这种红色的火焰吧？看来，不只是我变老了，你也一样。\"
尤安苦笑了一下。
苏特拉真正的火焰，应该是纯白色的。
前些日子，在戴恩的面前，他曾成功驾驭过那股白色的烈焰。可如今，它只是安静地燃烧着红色的火光。
\"这家伙本来就很叛逆。\"尤安摇了摇头，\"看来，现在的我，还没有达到让它彻底燃烧的条件。\"
\"呵，那和我的拳头也没什么区别。\"巴尔斯轻松地说道。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战斗了。\"
\"你说话的语气，倒像是我在让着你一样。\"
尤安低头看了一眼苏特拉，轻轻叹了口气。
\"你想杀我，而我必须留你一命，好听你把话说完。\"
\"嗯……有趣。\"
巴尔斯的嘴角微微扬起。
尤安注意到，巴尔斯的状态，似乎比白天时更加生气勃勃了。
他原本雪白的头发，已经有部分重新变黑了。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比之前减少了几分。
尤安皱起眉头。
\"我才是占据优势的那一方。\"巴尔斯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可别忘了，如果你死了，你就再也听不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