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城东。
种家后院,卧室中。
七十六岁的种师道发须皆白,布满褶子的脸上满是老年斑,穿着宽松的衣袍,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种师道是武将,可种家却是家学渊源。
种师道的堂曾祖父种放,是一代大儒。他的祖父种世衡天下名将,是种家军的创建者。
种家很是显赫。
种师道年幼的时候,拜张载为师。
张载,人称横渠先生,被人尊为张子,是大宋理学的创始人之一。
张载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被无数穿越者引用。
受张载的影响,种师道一心报国,更希望做文官。
恰是如此,他可以凭借祖宗的庇荫获得官职,却跑去参加了科考当官。
蔡京当权,种师道不惧权贵,指责蔡京的过错,被蔡京指使人诬告,蒙冤十年才再次得到重用。
种师道希望做文官。
偏偏,重新被提拔后成了武将。
他以武将的身份入仕,辗转各地任职,抗击过西夏,征讨了辽国,立下赫赫战功,人称老种经略相公,是天下名将。
完颜宗望带着金国的大军南下,种师道一把年纪,早已经隐居山中。可是,他却不顾年迈的身躯来了东京城。
只因一腔热血。
有种师道这样的天下名将坐镇,完颜宗望心中也忌惮,最终撤退。
可是完颜宗望刚走,种师道就被宋钦宗解除兵权,只剩下虚职在身。
种师道心中很失望。
金人覆灭辽国,吞宋的心思昭然若揭,大宋的局势已经危若累卵。偏偏,皇帝还要割地求和,让种师道气得辗转难眠,茶饭不思。
最近,他都躺在床榻上。
在种师道躺着的时候,十八岁的种彦崇忧心忡忡的进入,喊道:“祖父!”
种师道嗯了一声,依旧没睁开眼。
种彦崇提醒道:“祖父,该吃饭了。您一把年纪,三天两头不吃饭,万一有个好歹,孙儿怎么办?”
“不吃,死了好。”
种师道翻身背对着种彦崇,闷闷道:“出去,别来烦我。”
种彦崇拿祖父没办法,叹息道:“若是父亲尚在,肯定能劝您吃饭,孙儿无能。”
种师道有两个儿子,种浩和种溪。
可惜,都死在了战场上。
他有两个孙子,种彦崇和种彦崧,种彦崧早夭,种师道只剩下种彦崇一根独苗苗。
十八岁的种彦崇一腔热血,也想着上阵杀敌,为国立功。
种师道听着孙子的话,无奈睁开眼,吩咐道:“饭留下,出去!”
“好嘞!”
种彦崇嘿嘿一笑,连忙起身离开。
种师道斜眼一扫摆在面前的饭菜,却食之无味,没心思吃饭。
一想到朝廷危局,一想到大宋的江山社稷即将沦丧,种师道就升起浓浓的无力感,心中悲愤难耐。
他想主战!
他想报效朝廷,提携玉龙为君死,却报国无门。满朝的奸佞,只想着投降苟安。就算李纲主战,却也是文官忌惮武人。
这大宋的万里河山,眼看着就要沦丧。无数的汉家百姓,就要当亡国奴了。
哀莫大于心死!
局势,让人绝望!
种师道干脆又闭上眼睛,只是他躺着生闷气的时候,房间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声音:“祖父,宫中派人来传旨了。”
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嘎吱!
房门被推开,种彦崇急匆匆进来:“祖父,宫中派人来传旨,赶紧起来接旨。”
种师道坐起来,病恹恹道:“估摸着是白时中、耿南仲等狗官,是受了金人指使,恨不得老夫立刻去死,要针对老夫。”
“罢了,罢了……无非被调去其他的地方做官,免得在东京城碍眼。”
“这大宋的江山,皇帝都不关心,我一个老不死的能管什么呢?”
“皇帝不急太监急,没用啊!”
种师道慢腾腾的起身,背脊愈发的佝偻。
种彦崇解释道:“祖父误会了,不是贬官,更不是调职,是官家召见,而且派了周瑾亲自来请您。”
周瑾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身份不一样。
周瑾亲自来,必然有大事。
种师道的心中,刹那间升起希望,眼中迸发出无尽的光彩,喃喃道:“难道,官家回心转意了?”
“对,对,有可能。”
“我大宋江山,还有救。老夫,还能再战。”
种师道挺直腰杆,瞪了种彦崇一眼,呵斥道:“混小子,没点眼力见。老夫饿了,快拿饭,老夫吃几口垫着肚子。”
种彦崇面颊抽了抽。
您老真是……
种彦崇连忙拿起碗筷,种师道应付性的扒拉了几口,擦干净嘴,吩咐道:“更衣,老夫要更衣。”
种彦崇立刻为种师道穿上官袍,梳理了凌乱的头发。
一切收拾好,种师道昂首挺胸,步履如风,大步往外走,丝毫看不出病恹恹的迹象。
种师道刚到大门口,周瑾带着天子的銮驾来了。
种师道拱手道:“周公公。”
周瑾回了一礼,说道:“官家下旨,召种公入宫。”
种师道一副我行的姿态,表态道:“周公公放心,老夫虽然年迈,却还能挽弓,能骑马,立刻骑马去皇城。”
周瑾摇头道:“官家派了天子銮驾,迎种公入朝。”
种师道心头一惊。
武将在大宋朝是最底层,谁都可以踩几脚,太监都瞧不起武将。
以他武将的身份,就算德高望重,坐了天子銮驾,也会遭到无数言官弹劾。
种师道连忙道:“官家隆恩,老臣感激涕零。”
“可是,老臣不能僭越,更不敢乘坐天子銮驾。周公公,我骑马跟在天子銮驾的旁边,咱们一起入宫。”
“不行!”
周瑾连忙摇头。
皇帝连杀两个投降派的宰相,意在主战。
用天子銮驾迎接种师道,有特殊的用意,他不敢去打乱。
周瑾不容置疑道:“官家的旨意,种公别再推辞,也别让我为难。官家正在宫中等候,别让官家等久了。”
“这,这……”
种师道一时间迟疑。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略作思考,就朝皇宫的方向撩起衣袍跪下,亲自向皇帝叩头道谢,才小心翼翼的登上天子銮驾。
“回宫!”
周瑾翻身上马下令。
一行人离开种家,朝着皇宫去。
马车一路急行,抵达皇城的宣德门也没有停下,入宫后来到垂拱殿外才停下。
周瑾早已经是步行,提醒道:“种公,到了。”
种师道从銮驾中下来,看着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垂拱殿,再度躬身行了一礼,才拎着官袍大步登上台阶。
种师道刚到大殿门口,殿内传出声音:“宣种师道入宫觐见。”
种师道连忙进入。
他看到了李纲,却目不斜视,躬身道:“臣种师道,拜见官家。”
赵桓看着精神矍铄的种师道,开门见山道:“朕打算和金国死战,不知种公饮冰十年,热血凉否?”
种师道听着皇帝的话,如闻天籁。
深邃的眸子中,有着无尽的欣喜涌现。胸腔中,更萦绕着无尽的激动。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而坚定,掷地有声道:“臣种师道,一腔热血仍在,为官家,为大宋,敢战!能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