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宣布,玫瑰风车歌舞厅的一号大厅,临时改为法庭。
刚才还是演出舞台的地方,瞬间变成了审判台。
然而,站在上面的人所做的事情,和之前站在上面的人所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都是按照各自的角色,进行着表演。
唯一的区别在于,这次的结局,就连演员们自己也无法预料。
原告、被告、法庭书记员、证人,各就各位。
客人们变成了旁听席上的观众。
他们围成一圈,根据自己对这场审判的看法,站在原告一方,或是被告一方,亦或是介于两者之间。
身穿法袍的老法官,从舞台后方走了出来。
他像往常一样环顾四周,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一把装饰着各种宝石和鲜花的椅子,正等着他。
这是刚才伊冯娜扮演女王时坐的椅子。
对于一位老法官来说,这把椅子未免太过花哨了。
他有些不悦地看向剧院的工作人员。
作为一名拥有二十多年经验的法官,
他一眼就看出了他们脸上的嘲讽之意。
玫瑰风车的人,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对这场审判的不满。
如果这场审判真的是为了受害者,他们或许还能接受。
但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场为了满足某些权贵政治目的的闹剧。
剧院的工作人员们,对这场审判感到反感,也在情理之中。
法官有些难过地发现,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人中,竟然还有他的老朋友,尤格·马洛伊内。
他们似乎认为,他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法官环顾四周,发现坐在被告席一侧的人,大多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他不仅穿了法袍,还带了法槌,甚至连法庭书记员都像是提前准备好的一样,突然冒了出来。
他们会产生这样的误会,也情有可原。
但这并非事实。
他也对被人利用,感到很不满。
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原告方就审判事宜征求他的意见,而他作为负责此案的法官,只是如实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至于把审判时间和地点定在这里,是为了方便抓捕嫌疑人和传唤证人;
至于没有提前通知被告方,是为了防止嫌疑人逃跑。
这些都是鲁兹城警察局正式提出的请求。
他们的理由,都很充分。
所以,他只能答应。
法官努力无视着周围人嘲弄的目光,坐了下来。
今天的主角,站在了被告席上。
那是一位相貌英俊,足以成为演员的青年。
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
他大概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法官在心里叹了口气。
真是个没脑子的家伙。
即使他不参与政治,也能看出这次事件的目的。
除了那位骑警队的副官之外,没有人是真的想要抓捕真凶。
虽然法官不清楚具体的内幕,但他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为了败坏另一位贵族的声誉,从中获利。
等到这位青年被证明无罪的时候,那位赞助他的贵族的声誉,也已经被毁了。
而这位青年,也会因此失去所有来之不易的机会。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真是个傻瓜。
法官首先确认了被告的身份。
也就是,他是否符合进行“即决审判”的条件。
“你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艾德斯坦。”
“你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吗?”
“没有。”
“你有没有在其他国家获得过居留权、临时居住证、难民保护之类的身份证明?”
“没有。”
“你知道你的出生地吗?”
“不知道。”
“你对你的父母有什么了解吗?”
“没有。”
一个身份不明的孤儿,流浪汉。
担任原告的多斯维尔男爵,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天!我本来只是猜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真的是个流浪汉!这还用审判吗?”
他转身面向旁听席,夸张地耸了耸肩。
他面前的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而他身后的人,则发出不满的叹息。
在《鲁兹特别法》中,“流浪汉”并非指普通的旅行者或流浪艺人。
该法令第一条,对“流浪汉”做出了明确的定义:居无定所,身份不明的无身份者。
在这个时代,吉普赛人和其他无身份者,受到的歧视,甚至比从事苦役的犯人还要严重。
尤其是在以农业为主的夏洛蒂亚,等级制度根深蒂固,居民的乡土意识也异常强烈。
他们对外地人的排斥,尤为严重。
没有根的垃圾。
这就是当地人对无身份者的看法。
有些领地,甚至会逮捕无身份者,给他们打上烙印,然后卖作奴隶。
原告方的旁听席上,传来一阵阵嘲讽的声音。
“哈,不愧是怪物马戏团的团长,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说不定是什么名妓的私生子呢?”
“小时候说不定也和他妈一样,呵呵。”
即使受到了如此恶毒的嘲讽,被告方的旁听席上,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他们也对弗兰克·艾德斯坦的身份,感到有些不自在。
“子爵大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你看他的穿着和举止,多自然啊?说不定是哪个贵族的私生子,故意隐瞒身份呢?”
“所以说,女人不能只看男人的外表,否则会吃亏的。”
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语,也传入了艾娜伊丝的耳朵。
如果是普通人,早就羞愧得抬不起头了。
然而,站在风暴中心的弗兰克·艾德斯坦,却依旧神色自若。
他默默地承受着人们的谩骂,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仿佛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
仿佛被侮辱,是他的家常便饭。
艾娜伊丝的眼眶湿润了。
她感觉自己窥探到了弗兰克不愿提及的过去。
她也曾经觉得弗兰克有些奇怪。
他总是刻意回避关于家乡和出身的话题。
他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每当这时,艾娜伊丝都会努力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不会的。
不可能。
从团长先生的言行举止来看,
他一定是某个没落贵族,或者贵族仆人出身。
当多斯维尔男爵提起“流浪汉”和相关法律时,艾娜伊丝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虽然她也学过法律,但主要集中在经济和商业领域。
她对关于吉普赛人待遇的法令,并不了解。
但通过法官和弗兰克的问答,以及多斯维尔男爵的宣告,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弗兰克·艾德斯坦,是一个比平民还要低贱的无身份者。
那些被妓女、小丑、乞丐、流浪者、盗贼,在流浪途中随意生下,然后在流浪中长大的,没有家乡,没有国籍的孩子。
虽然他们不是吉普赛人,但实际上和吉普赛人没什么区别。
无身份者。
那个曾经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可怕猜测,
竟然是真的。
而且是以这种最糟糕的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公之于众。
艾娜伊丝的手,微微颤抖着。
她该怎么办?
就算救了团长先生,以后又该怎么办?
董事会还会同意她聘请律师团队吗?
而且他们说了,要进行即决处决。
她能在这里救下团长先生吗?
各种思绪在她脑海中交织,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就在她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的时候,穆斯坦侯爵在她身后低声说道:“控制住你的情绪。”
他的语气很平静。
“如果你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等于承认了你和那个男人之间有特殊关系。
即决审判,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和证词,是不会判处死刑的。
多斯维尔男爵说的那些,都是为了扰乱你的心神。
只要等到正式开庭,他肯定会被无罪释放。
他们的目的不是审判本身,而是为了败坏我们的名声。”
艾娜伊丝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即决审判,立即处决。
无身份者。
这几个词,让她失去了冷静。
穆斯坦侯爵说得对。
审判只是一个借口。
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败坏她的名声,动摇她在商会的地位。
如果她在这里表现出失去理智的样子,只会削弱她的力量和话语权,让她更难救出弗兰克·艾德斯坦。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谢谢你,穆斯坦侯爵。”
“不客气。”
穆斯坦侯爵的冷静态度,让艾娜伊丝感到有些疑惑。
“侯爵大人,您没事吧?”
“什么事?”
“您被卷入了这种不体面的事情……”
“体面?”
穆斯坦侯爵冷笑一声。
他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玫瑰风车舞女们。
“我早就习惯了被人说成是‘带着一群妓女生活的皮条客’。”
“啊。”
他是歌舞厅的老板。
至少,他不会因为弗兰克·艾德斯坦的身份而放弃他。
艾娜伊丝放下心来,再次看向审判席。
多斯维尔男爵看到她这么快就恢复了冷静,似乎有些失望。
卑鄙小人。
这时,弗兰克·艾德斯坦的目光,与艾娜伊丝相遇。
艾娜伊丝从他的笑容中,看到了一丝尴尬。
他一定也很难堪吧。
他的秘密,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她面前,被揭露了。
艾娜伊丝很想对他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她想走到他身边,安慰他。
告诉他,她不在乎他的身份,
她依旧站在他这边。
但她知道,现在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
她必须演戏。
艾娜伊丝冷着脸,无视了弗兰克的笑容,把目光移开。
我只是给你钱而已,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
她装出一副对这种状况感到厌烦和无奈的样子。
“子爵大人,看来你也气得不轻啊。”
“谁会开心啊?要不是这张脸,我也会被骗。”
“真是倒霉。”
被告方的旁听席上,传来了一些同情艾娜伊丝的声音。
看来,关于她和弗兰克是情侣的误会,应该可以消除了。
艾娜伊丝注意到,多斯维尔男爵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哼。
想耍我?
艾娜伊丝差点笑出声来。
这时,她的目光又落在了弗兰克·艾德斯坦身上。
啊……
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弗兰克看着她的眼神,
充满了悲伤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