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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里又住了几天,雨水少了,房子也都有条不紊的建着,宋亭舟和全族的青年,买了石料,推着黄土,各个拎着铁铲进了山。

将族里的坟场都修缮好了,宋亭舟留在最后,他默默的跪在宋有民坟前磕了几个响头,潮湿的泥土粘在他额头和发丝上。

宋亭舟什么话也没说,跪在亡父坟前的身形劲瘦挺拔,他眼神极静,黑如墨染的瞳孔深处印着山下青山绿水环绕的村庄。

不知过了多久,有飞鸟在林中穿行,树枝敲打叶片的声音似是唤醒了他,他这才默默起身走向下山的小路。

他日再归故里,当是骏马轻裘。

不辱黄泉父命,释褐纾解乡愁。

——

他们家的家当都带着,老房子里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起房的事由宋六叔和宋二叔他们帮忙盯着,宋亭舟带孟晚回到了镇上。

他们临走前梳洗整齐的去看望外祖母,常舅舅和舅妈拿他们当座上宾,一路殷勤的请进屋里,再也不复当年盯着孟晚手里的两包果子模样。

雨哥儿长大了几岁,也知道叫人了,看着孟晚的眼神满是热切,他知道这位表嫂如今在府城安家,而他连县城都没去过。

孟晚嘴上上翘夸赞了雨哥儿几句,但笑意不达眼底,面上多是疏远客气。

宋亭舟给舅舅打了酒,买了肉,常舅母这回欢欢喜喜的张罗了饭。

他和孟晚单独和外祖母说了会话,见她精神还好,面色也不错,知道常舅母没敢苛待她。

孟晚偷偷给她塞了两个小荷包,一包里面是五两银子,这是等他们走后让她交给常舅母的,毕竟在儿媳妇手下讨生活,若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常舅母又该变脸了。

另一包是二两碎银角和一百个铜板,银角被孟晚剪成了四小块,这些也够老人家私存起来买些零碎东西。

在常家用了饭,小柳已是急不可耐了,他们当即退了房赶往谷青县。

谷阳县是上游顶多是山洪和暴雨的冲刷,谷青县和谷文县才是真正的遭了殃,他们路过谷文县境内,四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家里田地房屋被毁,为了不饿死,只能上街乞讨流浪。

饿死在路边的流民,卖儿卖女以换口粮的,比比皆是。

府城十几两、二十几两才能买到的奴仆,这里三个窝头就能换来一个,人牙子拉着板车收人。

有的人家未必是舍得卖孩子,而是怕孩子跟在他们身边反而饿死。

宋家的马车从大路上驶过,有饿得红了眼的灾民一拥而上,乱糟糟的伸手讨食,被守护在四周的镖师赶退。

孟晚亲眼见着前面的马车被灾民围住,里头的女眷都险些被混在里头的混混侮辱,他们的镖师上前救了人。对方自是感激不尽,他们一路上又遇到几辆车马,一行人结伴前往谷青县。

临近谷青县县城的时候路边灾民少了许多,但城门口却排查慎密。

“县城门守着的官兵是府城来的。”孟晚远远的看着守门的士兵说道。

他们成亲时去谷阳县,城门处明明只有两人,如今谷青县城门处却有整整一队士兵。严防死守,进出城门都要严查。

宋亭舟命雪生骑马去北门看看,过了会儿雪生回来说北门守着的士兵更多,足有二十多号人。

白天龙蛇混杂守着这么多人,就怕晚上防守反而会更加森严。

马车里的三人面面相觑,这回要怎么进去?

小柳顿了下,动作熟练的撬开车厢里的某块木板,从里头拿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包裹来。

孟晚眼睁睁看见他往脸上涂涂抹抹,又捏又搓,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哥儿,变成一位四十多岁面容冷肃的妇人,再往宋亭舟和孟晚面前一坐,简直就像一家三口。

孟晚默默的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并且想问他有没有兴趣开展美妆技术教学,总感觉很有用的样子。

车上的血迹已经被一路的雨水与泥泞冲刷干净,孟晚叫镖师们留在城外等候,四人驾车到了城门口。

宋亭舟交上户籍册子,一家三口加上个奴仆,士兵仔细核对无误,又翻看了马车车厢,这才将他们放行。

但这还没完,县衙后竟然也守着人。

小柳气得眼睛通红,“昶笙一个知县,竟然被几个士兵给圈起来了?”

孟晚劝他先稳住,“吴知府应当是有所怀疑,但还不确定你就是严知县的人,不然就不光是圈禁了。”

这个当口,困住朝廷命官,也是够胆大的,吴知府看来是做了几年土皇帝便真把自己当成昌平府的主人了。

小柳没有被人抓住,吴知府可能怀疑了几个人选,若是孟晚猜的没错,不光是几个县城,上京的大路小路肯定埋伏的人手更多。

毕竟偌大的府城光府兵就有五千,再加上衙役和帮闲等,守住这些路口盯梢,绰绰有余。

雪生声音平稳,“晚上我和小柳闯进去。”他知道主家是想帮小柳的,或者说想帮严知县。

小柳目光一闪,“可行,我将手里的文书分你一半,咱们各自带着东西分两个方向跑,到时候就看谁能顺利进去了。”

孟晚面色不愉,眉眼间凝着一抹冷色,“你自己的事,凭什么让雪生陪你冒险。”

小柳气急败坏,“一个仆人而已,你知道我手里的东西多关键吗!”

孟晚冷笑,“关我屁事,我只是个普通百姓而已,雪生是我家的,凭什么无故为你冒险。”

小柳说不过他,急的脸颊通红,“我自己带东西进去极有可能被抓住。”

雪生抿唇,“夫郎我……”他被抓就立即自裁,绝不会连累主家。

宋亭舟拉住他,眸色沉着,“听晚儿的。”

孟晚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珠,他和雪生两人进去又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最关键的是他并不信任小柳,起码他看到的小柳不拿人命当回事,挥挥手就可以宰了几个不顺眼的,如此罔顾人命,几天就会对他们交心了?

他说和雪生各自拿着重要文书进入,万一给了雪生一份假的,故意暴露雪生引人注意,他自己安然无事进去了他们又能如何?

见他不松口,小柳到底是没辙了,他咬咬牙,“那我自己去总行了吧。”

孟晚口吻随意,“你去吧,若是闯进去不甚被发现,正好明目张胆的告诉人家,偷了吴知府东西的贼就是严昶笙的人。”

小柳急了,“那怎么办!”

孟晚帕子又湿透了,他热的心烦意乱,“没办法进去,难道不能让严昶笙自己出来吗?”

一县之官,又是这么紧要的时刻,严昶笙难道不心急?

他只怕比所有人都急着出来。

第二天清晨,县衙门口的鸣冤鼓被人敲响。

此鼓一响,若严知县不出来受理,便犯了玩忽职守、懈怠政务的罪名,何人敢拦知县大人受案?

严昶笙姗姗来迟,表面上眉头紧蹙,神色严肃,可见到小柳扮演的小偷时,眼眸深处便变成了一汪被搅乱的深潭,尽是激荡之色。

小柳跪在堂下对他使了个眼色,严昶笙便立即明白过来,报官的男人是小柳找来的同伙。

迅速结了案子,将小柳收押进牢房,牢房位处县衙之内,里面都是他自己的心腹。

将衙役都叫到牢房门口守着,严昶笙终于得见小柳。

小柳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那颗耀眼的红痣被他遮住,此刻正孤零零的蹲坐在稻草床上揪着干草枝玩。

牢房昏暗,严昶笙拎着油灯进来的脚步声响起,小柳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转过身来眼神一亮,“昶笙!”

严昶笙神色愠怒,“你这些年除了传回几次只言片语,竟是一次也没回来过,既如此,便在外头好生过活,又在这个当口回来作甚?”

小柳先是委屈巴巴的说了句:“我这还不都是为你?”

随后又双眼放光的脱下了裤子,被一脸震惊的严昶笙下意识给他提了上去。

“岂能如此行事!”严昶笙气得青筋横跳。

小柳紧忙解释:“不是啊昶笙,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

严昶笙深吸口气,扭过头去,“我不看!”

小柳把手伸到腿根处,灵巧地将系在大腿上的绳子解开,从裤子里掏出两本账目出来,“是吴知府和祝家盐行往来的账目。”

严昶笙心下一惊,转身迅速拿走他手上的账本,只翻开前面几页,便骇目惊心的说:“祝家作为皇商,竟敢擅自私开盐井,同吴知府合谋在昌平境内掺到官盐中混卖!”

盐之利润是举国之最,什么茶叶丝绸都要靠边站,只一年的时间,账目上的数字便触目惊心。

小柳又将手上另一本递给他,“这本是我最先想查的,四年前朝廷将土豆种子分发给各府,其他府城都各有收成,只有昌平进展缓慢,原来是吴知府借着土豆种的名义收受贿赂。”

吴知府刚开始还没那么胆大,只是借理由让手下的县官们进俸,县官们为了不掏自己腰包,又将手伸向下面层层剥削,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土豆种,愣是弄得比金银还贵,结果大半都烂在了县衙后院。

而根本没贿赂上司的严昶笙,更是连种子都没拿到。

小柳入府城的原因本来是为了祝家庶子,出上心中一口恶气,却无意中发现了祝家与吴知府的联系亲密,这才一待几年,就是憋着股气想让严昶笙出头。

严昶笙明明是廉洁奉公的好官,却因为毫无背景,只能在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里蹉跎年华与一腔抱负。

牢房里采光几乎没有,严昶笙带进来的油灯放到桌上,能照应出一小块亮光。

他拿着两本账目,影子被拉长到墙上,随着烛火闪烁,影子也微微摇动。

这上面是吴知府亲手一笔笔记录的,便是他不承认,只要将此物递交到国君面前,吴知府是禁不住上头查验的。

小柳忍不住说:“我带你上京状告吴知府,连那个祝家一块告了,看他还怎么嚣张!”

严昶笙久久没有言语,过了会儿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闭目叹息道:“明天我让小六他们先送你到乡下去。”

“为什么?我不去!”小柳这次回来就是要保护严昶笙的,怎么会在这种危急关头弃他而去。

严昶笙沉声喝道:“你若是不走,以后就再别回来见我,我只当没有救过你,未收养你那几年。”

小柳尖声质问,“我就是不走你能如何!你敢不要我了?”

他声音虽尖锐,高声说话时却另有一番腔调,但现下并无人欣赏他这一把好嗓子。

——

谷青县外,宋家的马车重新上路,这回车里少了个阴戾的少年,孟晚和宋亭舟坐在一起说话。

“严昶笙若是老老实实的在谷青县还能保住一条命来,若是他要进京,吴知府便更有借口截杀他,事后只管说是严昶笙擅离职守路上被劫匪杀了,他还能出兵剿匪,名正言顺的将知情人灭口。”孟晚脖子上的伤痕愈合好了,结痂掉了之后剩下一道不甚明显的白线,再过些日子应该也会淡去。

宋亭舟却总觉得那道白线碍眼,他燥热的手掌轻抚上去,声音沉重,“小柳之前说在吴知府书房见到一人,那人定然官高吴知府一级,甚至极有可能是上面派下来的钦差。”

孟晚接着他的话说:“既然上面派了人下来,就说明有人注意到了昌平的不正常。若是水患的事被捅漏,是瞒不住的,定有人直接过来拿他,不是水患的话……”

“土豆?”

“有可能,但更有可能是盐务。”

被泥泞的破路颠簸的难受,孟晚倚在宋亭舟身上,“严昶笙是个好官,这次水灾这么严重,谷青县却是一路以来流民最少的县城,只要再耗上几年,有人查办了吴知府,他定能熬出头。”

“你说的对,希望他能等得到那一天。”

宋亭舟一手揽着孟晚,另一只手挑开车窗上的布帘,让轻风送入车内。

他抬眼望去,谷青县上空又重新酿了一层厚厚的乌云,轰隆隆的雷声在云里作响,连风也变得残暴起来。

雨水细细密密的坠落下来,初时并不算大,不过对于经历了这场水患的人来说,再小的雨都令人厌烦,乃至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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