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沅独坐在醉仙楼上,看着楼下人群纷扰。
时怀瑾连中三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正跨马游街,往醉仙楼而来。他丰神俊逸,一袭红衣似火,更衬得他意气风发。
慕容沅的目光匆匆略过时怀瑾,转回厢房内,拿起桌案上的杯盏,轻抿了一口,压了压纷乱的心跳。
他不知自己为何心跳如擂鼓,只隐隐觉得,今日来醉仙楼,有比监视时怀瑾更重要的事。
高头大马行至醉仙楼下,忽然跑出一名女子,拦住了时怀瑾的去路。
时怀瑾匆忙勒马,神色中满是惊愕。
慕蓉沅听见楼下的喧闹声,猛地抬眸望向楼下,握着茶盏的手瞬间收紧。
他认得那名女子,数月前红袖阁内,她扮做男子赋诗,胜过了闹事的文人。
几日前的阖宫家宴,他得知,她便是镇国公那不成器的嫡女,名唤云琼华。
他看着云琼华明媚的眉眼,心脏忽然抽痛一瞬。
有些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想去抓住时,却又无处可寻了。
他正思考时,楼下的云琼华笑意盈盈地开口。
“你便是时怀瑾?果然如传言般美如冠玉……”
云琼华一开口,他忽然生出熟悉之感。不知怎的,他不想让云琼华继续说下去。
还未想明白,他已纵身从窗棂跃下,落在了云琼华身前。
“……又见面了。”
云琼华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数步,躲到自己的婢女身后。
“这位公子说笑了,我并不认得你。”
两人说话间,时怀瑾已翻身下马,走到慕容沅身前,行了一礼。
“微臣时怀瑾,见过英王殿下。”
他话音刚落,围观的百姓与官员纷纷跪下,向慕容沅行礼。
慕容沅免过众人的礼,再向云琼华所在的方向望去时,佳人已不在。
他眸光一暗,心口又蓦地抽痛一瞬。
再与云琼华相见,是一个暴雨天。
他坐在马车里,正要奉旨进宫进献青词,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医馆门前,有一个瘦削的身影。
她浑身被雨水淋透,衣摆还浸着血迹,正向医馆的郎中磕头。
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云琼华。
顾不得撑伞,他跳下马车,快步跑到云琼华身前,将她扶起,又脱下外衫披在她的肩头。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云琼华已紧紧抓住他的手,眼眸中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救救环瑶,求你救救环瑶……”
他看着云琼华哀求的眼眸,一瞬间什么也顾不得了,将献青词的事抛到脑后,随云琼华去了云府。
他随她见到了她口中的环瑶,正是那日陪着她的婢女。
那日相见,那婢女身体康泰,而今日一见,她刚受了百鞭,已奄奄一息。
刚刚在雨中未看清楚,如今仔细去看,云琼华身上,也有数道鞭痕。
他大怒,召来太医救治环瑶与云琼华后,让属下也打了云琼华庶妹百鞭,又上书弹劾云仲昌治家不严。
然而慕蓉沅递上的弹劾折子如石沉大海,先到王府的,是罚俸削职的圣旨。
因不献青词,皇上责他目无尊上,不孝不悌,是大不敬。
他知晓皇上震怒,并不是因为一封青词,而是因为他攻讦朝廷重臣,让皇上心生忌惮。
被削了职,他再不必上朝,正好落得清闲。他便整日待在王府中,为夺位之事筹谋。
忽然有一日,门口小厮前来通报,云家大小姐前来谢恩。
他连忙丢了笔,赶到府门前,看见的是云琼华和煦的笑容。
她眼中光华灼灼,随他进了花厅后,她说。
“王爷因云仲昌之事获罪,自然对云仲昌心怀不满。”
“我愿做王爷的盟友。”
慕容沅一愣,心脏纷乱地跳着,面上却沉静如水。
“你姓云,我如何信你?”
云琼华勾唇,挑开侧颈的碎发,露出尚未痊愈的鞭痕。
“王爷不必信我,只需利用我对云仲昌的恨。”
“我会是王爷最锋利的刀。”
慕容沅轻笑,望向云琼华的眼眸中满是情丝。视线掠过她白皙的脖颈时,他呼吸一滞,又匆忙瞥过视线,轻咳一声。
“……不是你做我的刀,怕是我做你的刀。”
云琼华神情一僵,笑容更明媚了些。
“王爷快人快语。”
慕蓉沅也笑起来,向云琼华一拱手:“云小姐不遑多让。”
二人相视一笑,开始筹谋起扳倒云仲昌之事。
云琼华往英王府跑得越来越勤,京中的传言也随之甚嚣尘上。
世人都说纨绔小姐配风流王爷,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唯有慕蓉沅知道,每次云琼华来王府,都只与他谈正事,甚至有时还会与他争得面红耳赤。
云琼华对他,根本没有世人猜测的旖旎,而是真真正正的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知不觉,云琼华已然十六岁,先皇后崩逝,宫中传出了将要立后的传言。
云琼华来到王府,见到慕蓉沅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们成婚吧。”
慕蓉沅一时间欣喜若狂,可看见云琼华平淡无波的眼眸,他心中又泛起酸楚。
“……我只娶真正与我相爱的女子。”
“那我去找别人。”
云琼华话音刚落,慕蓉沅便扯住她的衣袖,又慢慢握上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们成婚。”
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他与云琼华的关系并没有什么不同。
依旧是整日见面商讨如何给云仲昌使绊,而后意见不合争执,再到互相放下狠话老死不相往来,最后第二天照常见面商讨。
只是云琼华不知,他在花厅内的暗室里,一遍遍地描摹过她的眉眼。
画中的她或坐或立,宜喜宜嗔,会对他眉眼含笑。而画外,她虽是他的王妃,却极少对他笑。
他隐隐觉得,她是厌恶自己的。
可是日夜辗转反侧,他都不明白,她为何会对自己生厌。
皇帝暴毙,皇位落在了十岁稚童身上。他心中不忿,欲联络旧部,密谋生事。
恰在此时,云仲昌向他投来了橄榄枝,他思索许久后,终究是将云仲昌的信藏起,没有回信。
只是不久后,那封云仲昌的信,经一名小吏的手,递到了幼帝面前。
时怀瑾借机将云仲昌下狱,而后探查出了他诸多的罪行。
出乎意料的,他并未因此事获罪。检举此事的小吏说,是受了他的示意。
他稍加思索,便知此事是云琼华的手笔。他心中暗喜,觉得云琼华对自己尚有一丝真情。
只是回到王府,云琼华已收拾好行囊,来到他的院落中,煮好茶等候他多时。
“云仲昌倒了,我也该走了。”
慕蓉沅立在院门口,看着眉眼含笑的云琼华,忽然皱起眉,声音微微颤抖。
“……你当真没有心吗?”
云琼华斟茶的手一顿,腕间的翠碧玉镯映着阳光,在桌面洒下点点斑驳。
“王爷说,我姓云,信不得我。”
“王爷姓慕蓉,我又如何信得过王爷?”
她将手中的茶壶放下,望向慕蓉沅,轻笑了笑。
“……你从未将你要夺权的筹谋告诉我。”
“你是要倒云,只是不是为了怨恨,更不是为了我。”
“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
慕蓉沅一滞,耳边骤然嗡鸣一声,再抬眸,桌案旁已没了云琼华的身影。
他机关算尽,不惜与谢玄鹤为伍,终于在几年后,登上了皇位。
只是他登基当日,燕国大举进犯楚国,一路势如破竹,不到一月便兵临京城。
他守着空无一人的紫宸殿,看着几年来,下属传来的一封封信件。
信上都说,云琼华如人间消失一般,毫无消息,怕已命丧黄泉。
他总觉得自己弄丢了什么,可是仔细去想时,心口便传来剧痛。
缓过神来时,云琼华骤然出现在他身前。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是心口痛得厉害,让他吐不出一个字。
云琼华缓缓俯下身,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他。
她薄唇轻启,温热的气息喷吐在他耳侧。
“……走好。”
刹那间,无数记忆回笼,他垂眸向心口望去时,赫然出现了一把匕首。
他猛地伸手,想去抱住云琼华,手臂却穿过她的身体,怎么也触摸不到她。
他眼前渐渐模糊,云琼华的声音再度响起。
“若有来生,别再生在帝王家。”
云琼华的虚影越来越淡,慕蓉沅的视线落在手中的信上。
那些信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幅幅画,画中皆是云琼华的身影。
暴雨中抓住他的手的,花厅里执棋的,大婚当夜掀了盖头摔门而去的……
还有大理寺里让他保重的,天牢里送他玉镯的,醉仙楼里将匕首刺入他胸膛的……
他忽然笑起来,血沫染红唇角。
“世人都说,死前会见走马灯,一生一瞬而过。”
“如今自己经历一遭,才知是这般心若死灰。”
慕蓉沅向云琼华的方向伸出手,眼前却逐渐朦胧,再看不清她的面容。
醉仙楼中,慕蓉沅伸出的手骤然垂下,再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