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进忠面上红肿,皇帝到底也发了善心,让他早些下差回去歇息。进忠正想回到他坦下房,上了差的胡贵福就叫住他,说自己脚踝扭了筋,命他去御药房取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来。
一级压一级,大太监管教小太监只是让他们更快能够成为像样的奴才,伺候万岁爷伺候得妥当熨帖,万岁爷自然不会细究其中的事件始末。
太监的命不比宫女尊贵,打死了也没什么的,这个道理进忠烂熟于心,对他是这样,对胡贵福也是一样。
养心殿里的胡贵福总是笑得不见眼睛,下颌都是滚圆的,进忠应了胡贵福,从他手里接过伞,毕恭毕敬地往外头走。
雨瓢泼而下,砸得地上的青石板都发出了哀鸣,黑鸦鸦的天幕和本洒扫洁净的地面被剪不断的雨线相连在一起,仿佛污黑与净白就是一整片的混沌,没有谁能把他们拆解开。
进忠走到檐前,撑开伞咬牙钻入雨中,风卷着雨从伞下扑入进忠的袍褂。他冷得牙齿咯咯作响,雨迷了他的眼睛,多在外头待一刻他都不情愿,只能半闭着眼按着记忆里御药房的方向狂奔。
他的褂子下摆早已湿透,裤子也越湿越大片,他心里头愤恨这滔天的雨叫他淋得难受,也叫过旁人淋得不堪忍受,却又隐隐有所希冀。
一道影子从雨幕里闯出来,从进忠的斜面直直地撞向了他,他本就心乱如麻,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一个踉跄后退几步伞也脱了手。
摔得跪倒在地的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进忠心中大骇,拾了伞脱口问她:“你是哪个宫的?”
她把头抬了起来,雨水阻隔着她的面容,进忠不敢看得太清明,只觉她两把头上的那朵蓝绢花被风吹雨打得飘摇,一身早已水湿的青蓝色长褂混着衣摆处的脏污晃得他的心境斗转星移。
嬿婉没想到自己一路埋头飞跑都没人瞧见,竟会在养心殿外不远处撞上一个小太监,还踩了春婵过长的衣袍摔得这样狼狈。
公主的自尊心让她愤懑,她甚至一时忘了要遮瞒自己的身份。
这太监年轻,看这身打扮多半是皇阿玛的御前太监,再看这脸颊怕是受过掌嘴之刑不久,可见不是什么安分之奴。
自己竟跪在了这样低贱的奴才脚下,她想站起却觉膝盖疼痛异常,她咬牙挣着还是想先起来,不能叫这奴才白白看了笑话。
究竟是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还是老天可怜他,把她送回来,让自己和她此生好好做个了断,再清清白白坠入下一个轮回或是阿鼻地狱。
进忠恍惚着好像回到了与她初见的那一日,一眨眼是往昔,一眨眼又是今时,两个年岁不同的嬿婉憧憧绰绰地呈现在他眼前。
惊鸿一瞥,一生惦念。
现在的她身量尚小,进忠忽地想到自己未曾见过豆蔻年华的嬿婉,原来这个年岁的她已出落得如此脱俗。无论眼前还是不是她,进忠都感谢她的出现添了一册他记忆中她从少到老各个年岁的画卷。
嬿婉已站起身,惊慌之下她到这时才发觉他的伞倾向了她的身子,他背部的衣料被伞檐落下的水一遍遍淋透,尽管这样他都没再靠近自己一步。
可在嬿婉眼里,太监是最下等最落魄最不可沾染的奴才,这些挨了刀子进了紫禁城的阉货心里头大都装着鬼主意,变着法儿从主子那里刮油水,或是欺上瞒下做尽肮脏事。
嬿婉想快步离开,可她刚走一步,进忠就跟了一步,她抬眼看他,发觉这小太监也在打量她。
本就心急忙慌的,这下她彻底恼了,虚势的公主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陌生太监正大光明地跟着。
她拧起眉,眼里像要飞出刀子,把进忠看得心惊。
他太过熟悉她这般神情,王蟾将绳索勒上他的脖颈时,她的眼神就是如此。
“本宫比任何人都想让你死!”那日她说出这句话后,进忠从心口冷到了脚心,脑中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了,颈上越来越紧,窒息感容不得他再做思考,他歇斯底里地向她吼出:“你这般忘恩负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炩皇贵妃的面容被光晕分割成不同明暗的好几片,他看不懂嬿婉的心,究竟是其中的哪一片。
他宁可嬿婉学成出师,把“舍出别人保自己”的狠心变成绞索套回他的脖颈上。也不愿承认他自始至终都在演一个人的独角戏,炩皇贵妃把自己对他的恨日积月累地攒下来,攒到了南巡时终于井喷式地爆发出来,借皇帝的旨和王蟾的手把他除之而后快。
但他承认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哪怕他到如今还在透着这个女子怀恋曾经的樱儿,炩皇贵妃对他的憎恶都不会少一分。
所以他在绳索下垂死挣扎,她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地扎他的心时他已疯魔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咒她不得好死。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从王蟾的手下软绵绵地瘫倒,感官皆失魂魄离体时没能说出的另一句话是什么了,但进忠此刻庆幸自己没说出来,否则怕是成了她日后的笑柄。
“你是哪个宫的?”她不是还没回答这个问题么,自己作为御前太监,查清来者是谁本就是职责,进忠在她面前站定,挡住了她的去路。
嬿婉紧张得手抖个不停,她已然反应过来,分明自己才是处于劣势,她决不能让这个御前的奴才猜出自己是承炩公主,否则一旦告到皇阿玛处,自己就得被迫与额娘、春婵分离。
“奴婢是启祥宫宫女。”嬿婉深居简出,对永寿宫以外的紫禁城都不熟悉,但她隐约有个印象,离永寿宫不远的启祥宫里低位的答应官女子不少,芝麻大的小主们也得有使女伺候着,往这人多的地儿凑总没那么好查得分明。
怕这眼前的太监不信,嬿婉还打算编个名字,宫里的女子大多叫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故编不出大妞二妞之类最平常的,她低头一瞧袖口上春婵练手绣得歪歪扭扭的樱花,不假思索地脱口:“樱儿。”
“启祥宫宫女樱儿?”进忠无可奈何地笑了,炩主儿啊炩主儿,您何苦如此试探奴才,您现如今越发不会掩饰了,喜恶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是存心想拿奴才取乐么。
“正是。”嬿婉以为他知道启祥宫里没一个叫樱儿的宫女,但是他一个御前的能知道启祥宫所有女子的小名么?豁出去了,急中生智想出来的法子,没用也得有用。
嬿婉不知不觉已和他并肩行了几步,她转过头看着他,想从他眼里读出他是在诈自己还是真的识破了。
她看着他的眸子暗沉下去,带了两团巴掌印的白净面皮底下好像藏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漩涡。
若不是奴才的话他这皮色生得实在太佳,若是奴才那当真可惜了,焦急之下嬿婉胡思乱想着,膝上的疼痛让她走路不畅。
他的嘴角勾起来了,面皮下的漩涡忽的幻化成了猛兽,嬿婉惊觉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奴才的眼神分明不像他这个年岁该出现的,像是淬着毒,又像是含着火,说他年有四十也不为过。
嬿婉坦然地等待他的审判,等待他阴恻恻地说出“您是承炩公主,奴才得向万岁爷回禀”。可等了半晌他什么都没有说,连气焰都下去了,站在她身侧的仿佛又变回了一个年岁小的普通太监。
炩主儿是何等聪慧的人,这副湿漉漉的样子岂是为了候着他讥讽他,分明是露了个破绽叫他猜出她是她,但又要凄惨惨地求他帮忙,求他疼她,让她赌一回。
她终究还是有求于他的,他对她的所求,也一如当年,甘之如饴。
也只有在帮她的时候,他才勉强觉得自己还能称之为人。
“樱儿,在启祥宫被人欺负了吧?”一样的雨夜,进忠问出了一样的话。他自认为她都知道,但他无端地就是想再说一回,重来一世,她能记得更久么?
“没有。”每一句都得斟酌,不能无故让他起疑,嬿婉在赌他真的不认识承炩公主。
“那这风里来雨里去的苦差事,会轮得到你?”他越是有笑意,嬿婉越抖个不停,她暗想要不是你这狗奴才挡道,我或许已到了御药房。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没在了启祥宫。”他继续娓娓地说,嬿婉恨得咬牙,她一个公主何时受过这种气,被奴才这般调笑,偏偏面上她还不能露出点什么,只能装着瑟缩的鹌鹑样儿。
“公公,我只是个最卑贱的宫女。”嬿婉以为这句话能堵上他的嘴,叫他接不上话。可她估错了,她眼见着他换了表情,像是胜券在握,让她无端地又以为他知道自己是公主还故意辱她。
地上不是没有水坑,但进忠不想再挽她的胳膊,前世她下意识地挣开,宁可走进雨里也不愿与他接触,二十年过去恐怕更厌,他不愿污了她的手,也污了自己的心。
所以那时就已经预示了她是万分厌恶的,都怪自己不清醒,或者说还残存了一丝侥幸,让她若成了当自己向上爬的梯子或是不成跟了自己,但他着实也没想过让她不成。
一晃经年,进忠想着哪怕直接说奴才拉拔您,您也提携奴才,也好过存了不该存的心思闹到了这般田地。
“小心水。”嬿婉眼见这太监愣愣的在想心事,差点踩入水坑,她生怕溅到自己才好心提了一句,没想到他转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你这趟是去哪儿啊?”进忠才想起来没问过她,就直接随她一道走了。
“去御药房,要点治发热的药。”“这可不是巧了么,我也是去御药房,替我师父弄些跌打损伤的药。”嬿婉不知他这话真假,怕他是借机想和自己多处一会儿,所以得想法子摆脱了这尊瘟神。但她又见着他脸上的伤是实实在在的,也有可能他是想去求些自用的药膏,又不想在宫女面前伤着自尊,才假称是为师傅要的。
“樱儿,你这张脸,敢不敢赌一赌?”无需累赘的铺垫,进忠以为自己摸到了她难以明说的心意,见她愣住,就又擅自替她做了主张:“若成了,你就做我向上爬的梯子,你在万岁爷面前得了脸吃了肉,就赏脸分奴才点儿肉汤吧。”
嬿婉反倒如释重负,这奴才原是想将她举荐给皇上,既是这样,那必定不认得她是公主了。她虽不喜刮主子油水的奴才,但再差也差不过搬弄是非会在皇上跟前为了宠信把她卖出去的小人,她思忖着应对起来。
“公公,我无心侍奉皇上,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份内事。”她语气平和,进忠却觉得陌生,她不是一心想往上爬么,这里又没有别人,如今她求自己帮忙,怎么也不肯说实话。
“万岁爷是顶好的人,性子也缓和。”“万岁爷”本就是对皇上的恭维之词,进忠以为她思量着摸不透这个不同于乾隆的皇上,所以为她解了惑。
“奴婢实在是没有侍奉君侧的心,公公太抬举奴婢了。”这个自称听得进忠抓心挠肺地难受,炩主儿不该是奴婢,也永远不该仰人鼻息。
他望着寒风吹动她鬓角的发丝,她面容决绝,不容他再提。进忠看了又看,这是他的炩主儿没错,化成灰他都能记得她的样貌。
万一她早已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把前世的记忆都一笔勾销了呢?
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还带着前世抹不掉的痕迹,刚刚的一切不过只是个巧合。
进忠心口堵得慌,果真如此的话老天真是向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若是原来的炩主儿他或许能狠的下心做完她求他做的,剩下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可若是现在这个青涩倔强还不懂得向他求援的嬿婉,他又怎能狠心将她丢在启祥宫任人磋磨。
终究又是着了她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