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死羊的事一闹腾,村里的人便明白了十之八九,白美丽感到了压力。
秋深了,羊子出栏等等事情,建设需要到场。建设要再呆在那个周湾村,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面对泪成河,欲如火的白美丽。折战平因派出所追查出去打工了。
正在此时,又接到了那个讨厌的、可怕的电话,白美丽几近要哭,说她在金圣宾馆等着他,不来她就留下遗书去跳楼。这件事的处理非得经过白美丽,但建设害怕与白美丽单独相见。
一级一级楼梯走上去,竟然没有碰到熟人,建设却越发害怕,白美丽是不是又在设计害他,顿时就不敢再往前走。电话又响了,建设说,有事到莲池公园里去谈,房子里他是再也不去了。白美丽又是苦苦哀求,答应是最后一次见建设。
白美丽坐在床上,一见建设进来,忽的站起来,瞥了建设一眼,倒茶,拿毛巾,步态里有摇曳之姿。一双眼睛将建设扫来扫去,让建设很不舒服。放下茶,那样顺势坐在建设身边,伏在建设怀里,叫了一声:“我的人哪!”
“不要这样!”南建设一下站起来,“你再这样我现在就走。”
白美丽也站起来,“你走!你现在就走!”说着满脸发红,掩面就哭。
建设咳了一声,立着。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里与白美丽单独相对,美丽穿着半高腰咖啡色靴子,淡粉色的风衣,黑裙子,一件紧身毛衣是桃红色的,显然是作了精心打扮。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这样穿得这样艳丽未必合适,但白美丽这样打扮却很难叫人讨厌。
美丽白白胖胖,但并不臃肿,她的身体仿佛不是给自己长的,而是可着男人的欲望,按尺寸、模型长出来的,是一种多水多汁、多风情、少智慧的美。即便是有了山村里那混乱、黑暗、惊慌的一幕,建设对眼前这个女人还是恨不起来。
建设坐下来:“你说吧,你让我来这里你想说什么?一次说清楚!”
“你再不回养羊场了么?”她看着建设,在他对面坐下来,她知道自己是美貌的,她要坐在男人的眼前。
“不回怎么办,那里还有那么多羊呢。”
“我还是想你!”
“与你,是再也不可能的了!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其它的事,也是没有道理的,你告诉你那个男人,我不会再出任何一分钱。他可以去法院告我,照片不是还在他手上么,随边。”
“他不告;他说,在村里呆不去了,想到城里买房子,就永远不再麻烦你了。他!你看我身上!”美丽容颜大动,突然扑在建设怀里,撩起毛衣,露出青紫的背和手臂给建设看,泪水流着,絮絮的狂语,手像蛇一样攀附建设。
美丽抱住他,双手贴在他的胸上,摸索着,想要把建设揉进她心里去。白美丽心里一格登,都这时候了,为什么一见到这个男人,她就会心里烧,身上热。美丽啊,心里看下了这个男人。
“放开!”
美丽的手一把就被掀开了。那力气,把美丽推出了老远。
“这辈子我不想再见到你两口子。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已经病了,你明白么,我病了!我做不成个男人了!我又找谁来赔偿!我万没有想到你会配合你丈夫来捉我,我成了一只羊,我让人给耍了!”
美丽抱住建设的腿,大哭起来:“你带我走,我给你治,我知道你能好!”
“你给我治!哼,你要知道我这病是怎么得的就算有良心了!我跟你是一场错误,我最大的错!我只怨自己!”
“不,不是错!对我来说不是错!”
“你我的事到此尽了。我帮不了你。”
建设推开美丽,拉开了门,犹听见女人在哭;建设得了重症一样,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突然听得“呯”的一声巨响,建设仿佛被吓了一跳,谁闲得无聊平白无故的放炮仗呢。
多少年过去了,她依旧是那个西窗下读书的女子;多少俗事在建设身边翻涌,她依旧在西窗下清心写字。
门是半开着的,秋日的阳光照进房间,只见青砖铺就的地上,水点均匀,一点一滴的湿痕错落有致,可以想见洒水人弓腰挪转时的细致与悠闲。
房间里响着低低的二胡曲,千叶手指轻点在打字。望见了门边的他,甜甜一笑道:“就好了,就这两句了。”
那一笑正衬着建设此时极苦极涩的心情。建设站着,不落座。
她起来倒茶,把音乐关得更低,建设突然觉得这首二胡曲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想不起来了。
“在听什么呢?”
她笑得甜美:“你说呢!”
建设在侧耳听这一首二胡曲,是声声忧思、绵绵不绝,千转百回,惆怅幽远;是一江怅惘漫流至天际;是一线期冀,细极远极独上云霄犹连着地。其中一个长句,把建设的愁绪捻作一丝一直扯上了九重天。
“我不知道,这才问你么!”建设更迷惑了。
“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的话,你可以去问这首曲子的作曲。”
“你还认识这个作曲!是谁?”建设一下就急了,这位作曲会不会是男子呢,十有八九。凭感觉,千叶这么喜欢这首曲子,从进门到现在,这首曲子都在反复的低吟。
“是南建设。你不认识南建设!”她不笑了。
“我,我什么时候作过曲?”
“你忘了!河边,秋天,当时我用录音机悄悄录的,后来放给你听过的,你说随手拉的,你真的忘了?”
“真像梦一样!怎么觉得这曲子这么熟悉呢。”
“就这么熟悉,熟悉得都不认得了。可叹,有人还把它当作是精妙的音乐短章,听了这么些年。”
“生气了!”是建设给她的气。
“不生气,我怎么能生气呢!时光已经置换走了一切,我记得这首曲子,但曲子不认得我;而且,时光最终也会消失了我。”
“说什么呢,千叶!”
“说人生。”
“哪能真忘了呢,就是忘了,魂魄里还是熟悉!”一双眼睛直望了千叶,语气里的温和与亲切一如旧年;如果是旧年,千叶听到这话会依到他胸前来了。
果然,她有了些笑意,推了茶杯给他:“我给这首曲子起了一个名儿,叫《悄吟》,这首曲子真的不错,如果是别人的也很不错,跟你没关系!”
“好,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听你的。千叶,在你这里照出了我的苍桑与老旧,我真的是非常惭愧!”
“什么苍桑,离苍桑还早着呢,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是,你得保密!就是……先不说了,等过两天确信了再告诉你吧。”
“评上副高了。”
“不是这些,到时候再告诉你。”听她说话的神气,就像回到了大学时代,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她言语里的活泼,会让他有一种身在白云清溪的感觉。
室内静静的,是那首二胡曲。在极愁极怅然中,建设不知道要不要把自己心中最不能提起的事情在这一张笑脸之前提起。
“我想听你说苍桑。”那认真的神情,这永远看得见他心事的女人。
“是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说了,唉,真不说了!就像你刚才不告诉我一样,我也到时候再说吧。”
“嗯,原来,话也贵含蓄;还说我小气!”
“唉,除了你这里,我还真没个说处,这事。”
“怎么了?”
“千叶,我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
“你,犯错?你会犯什么错。”
建设变了脸色,急忙摸起烟来,那个耻辱的山村之夜霎时涌进他的大脑,他真的要把这个刻骨惊魂的场景告诉千叶么,这样合适么,他要把被人逼勒钱财与名誉的恐惧告诉千叶么;千叶知道了会怎么看他呢?但建设此刻觉得自己非常冤屈、无助,心里有泪流不出的感觉。
一支烟将近了,建设还是无法开口。
“建设,是怎么了,不要紧吧,你不好好的么,你病了?”千叶十指交握,她把音乐全关了。
一听“病了”两个字,建设无端就泪水盈满眼眶,赶紧低头。
“你不可能会想象得到,我会变成这样!我,也没有想到。我和一个女人,是和一个农村女人的事。”
建设听见了一个深呼吸,这声音大得让建设吃惊:是千叶的深呼吸。
深重的呼吸之后是气息全无的沉默,建设还是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办了那个养羊场之后,不得不同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千叶,在生意场上,社会上的那些人,原生态得你想都想不到!那些人的生活和行为方式根本不是你坐在办公室里能想象得来的,不是你打开文学史能读得到的;利益场上,人人都各尽本来面目,连我,也大大吃惊了。要是一直在办公室里呆着,不办这个养羊场,哪里会有这些事呢。”
建设很希望有个声音打断他的讲述,但是,屋子里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只能说下去。
“我养羊的那个村子里一个女人,是一个叫人想象不到的女人,她男人在外头打工,到半夜三更,三番五次推你的门,黑漆漆的,真觉得是鬼在推门一样,那一双手着了火一样在人身上到处乱摸,真能把人逼疯了。”
“不要再说了!”千叶忽地从椅子上弹起来,短促的叫了一声,捂住了胸口。建设一愣,只听竹帘一响,千叶已在了门外。
一帘之隔,建设万般忐忑,不知道该走,还是留。
帘外,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木老师在忙什么呢?”
“不忙什么,晒晒太阳。”
“木老师好闲情啊。”
“哪里!”
竹帘又响,千叶已进得门来,只为他添茶,水溢出了杯。建设不安的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白得像纸。
“人心自由,人情自由,这你也值得上纲上线。”千叶不看他。
“人情自由!有一个晚上,她与她的男人设下圈套来害我!”建设还是愤愤的,全抵消了自己的羞耻。
“什么?怎么会!”
“确实是这样。”
“现在,那个女人,他两口子到处追着找我,要我付出赔偿,还去找我的女儿。”
“那,她有证据?”
“有。”建设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他坦白了他心底的秘密,以一个男人的厚颜无耻对她坦白了包裹在他血肉中的秘密。虽然她言语极尽安慰,替他开脱,他感觉得到,在她与他之间立刻又多了一层隔膜,他将永远失去与她有着某种融合的可能了,他近乎麻木的心这样清晰的想。
结婚的隔膜是一层,这是伦理规则带来的隔膜,另当别论,如水一样明澈的千叶不会不过滤清楚他内里的种种;现在,千叶的眼里,他只怕是成了一个被研究,被观察的标本了,一个被原谅、也被耻笑的俗男了,他将彻底失去千叶。
这嘴啊,为什么就不把守心里的秘密呢;嘴将最不该说出的秘密说给了最不该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这愚蠢的嘴啊。
千叶的心里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把他当作是一堆垃圾。
离开那个房子,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拼尽了一个男人全部的自尊与懊悔。
走出门时,无意回首一望,看见千叶又捂着胸口。这才想起,他刚才拼了勇气说出那个秘密时,千叶突然捂住了胸口叫道:“不要再说了!”他感觉得到她的心在那一刹的痛,这使他大为惊诧,是痛苦,是羞愧,现在竟然是有一点兴奋。痛苦是一付需要分挑的重担,她痛了,他的痛苦就会少些,他甚至是有一丝奇怪的幸福感。
出了门,建设还在叹气,仿佛暮霭沉沉的天际就压在眉头,只听帘内传出一声:“别太担心,不会那么严重。”
建设已在帘外了,叹了一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