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将包裹打开,拿出江念带来的细果仁,抓了一把递到江念手里,自己也吃。
一面吃一面说着:“你说说看,夷越才占了定州这地儿,那边就起了疫灾,是不是邪门儿?”
“什么疫灾?哪里有疫灾?”江念急声问道。
云娘看了眼左右,悄声道:“这事你可能不知,本也没多少人知道,只因我在这司药局里,便知晓一些,我告诉了你,你莫要声张。”
“我晓得,尽管说来。”
“这不才平了定州么,也不知是人死多了还是怎的,如今发了疫情,听说那边守城的将领都病倒了。”
江念一把抓住云娘的手:“云姐姐,我在王殿都不知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莫不是道听途说?”
云娘唉了一声,指了指脚下的一片地:“你看看我这是哪儿?司药局哩!跟太医院通着呢,越王走的时候,跟了三四个太医随护,当日其中有一个太医在我这挑拣药材,前殿的宫监来传报时,我亲耳听到的。”
妇人又指了指自己的眼和耳:“咱这耳目不是盖的,有什么动静能瞒过我去。”
江念不语,云娘又是一声叹:“你说说,这定州发疫,越王这么个一国之君,怎么甘冒风险去那里,随便派个大官儿去不就得了。”
妇人啧声连连:“那越王还这么年轻呢,刚上二十岁,若要有个什么,连个后都没有,这夷越怕是要易主改姓……诶——你去哪儿?”
云娘话未说完,就见江念慌忙起身离开。
“突然想起来有些事未办,先去了。”江念回头道。
云娘听了,摆摆手:“行,再来啊——”
说罢觉着怪怪的。
呼延吉亲赴疫区,为的什么,江念能揣摩一二。
定州本就不属夷越领土,才被攻占就发生疫灾,当地百姓会怎么想?夷越不得天助,所以夷越拿下定州不久,老天就降下惩罚,宁愿毁城,也不让敌国收拢这片土地。
这还只是江念想的,若被有心人利用,编造更加荒诞、恶毒的谣言都有可能。
届时,就不是一个定州城的事,呼延吉在民众心里的威信便会动摇。所以他须得亲身前往,平疫情,抚民心。
江念不禁想,呼延吉这一辈子劳碌命,好像就没歇下来过,朵氏需要他,夷越需要他,夷越的民众需要他,还有那个高居祥云殿至今未露过面的圣太后也需要他,明明年纪不大,一双肩上却扛得沉甸甸。
她一路走到前殿,这里是呼延吉和外臣们朝会的地方。
“阿多图将军——”江念提裙走上前。
阿多图循声看去,见是江念,同身边的部下说了几句,那名部下应诺去了。
“江娘子?”阿多图习惯了这样称呼她。
“有件事需问询大人。”江念行了一礼。
男人颔首道:“说来。”
“王可是去了定州?”
阿多图两眼稍稍一眯:“不错。”
“大王去了疫区,我是他的贴身女婢,大人可否将我送到王的身边?”
“江娘子莫让在下为难。”阿多图睨着江念,转口道,“疫区险境,江娘子就算去了,不仅不能起到帮衬的作用,说不定还会带累大王,所以……还是不去为好。”
男人话语冰冷,声音若是再大一点,更像斥讽。
阿多图难忘大王在看到衡炀被攻时,震诧间惊慌的模样,那个时候他隐隐觉得,迟早有一日这个梁女会害了他们的王。
江念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这名亲卫首领,可他说得没错,她去了起不到任何作用,只好回了西殿。
呼延吉走前许她用正殿中一切器物,自然包括那个温泉池子。
掌灯时分,江念洗罢身子从沐室出来,穿过露天泉台,走向里间的寝屋,将寝屋里的高烛重新换过一遍,然后走到矮几边,跪坐下,用火箸将嵌入几案上的茶炉挑开,再将里面的银炭拨了拨,重新煮一壶茶。
待煮茶之际,她的一双眼落到对面的书架上,遂敛裙起身,也不穿鞋,就那么赤足走了过去。
女人抬起臂膀,莹润的指尖从那些书脊上划过,最后停在那本绿皮书上,她将它取出,捧着坐回矮几边,给自己沏了一杯温茶。
翻开书的第一页。
这一页的字看着有些稚嫩。
“到梁国的第一日,十分背运,碰上了拐子,几要变成囚奴,不知兄长知晓后会不会取笑我,呜呼哀哉!堂堂夷越二皇子卖身为奴……”
接着是很大一片留白,再往后,只有一句。
“江家女面容舒美,心性娴静良善,年纪与兄长相当,兄可娶之。”
江念见了,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好你个呼延吉,原来一开始打得这个主意。
第一页的文字并不多,她往后翻,一页页细细看去,“扑哧”一声笑了,皆是一些小的生活日常,却很有意思,此时的字迹已是有模有样,例如这一段:
“某日,兵部吴大郎当街纵马,忽坐骑暴泄如注,马腹雷鸣,衬裤胶附马鞍,不能下马,秽物横流沾衣。市井小儿皆拊掌曰:‘此非汗血宝马,乃粪溺畜生也!’吴大郎挥鞭大骂,满街恶秽熏天,观者塞途,嗟乎!德行有亏则四体受困,岂非天理昭彰耶?”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此泻药实乃厉害,店老板诚不我欺。”
江念肘着桌案,笑得眉弯眼弯,那吴大郎是兵部侍郎家的,比呼延吉年长几岁,却也差不了多少,曾带头欺辱呼延吉,还有一个户部家的田二郎,亦是嚣张顽劣的性子,两人不止一次故意刁难呼延吉,不过后来三人反倒做起了朋友。
这件事她当时亦有耳闻,在京都传闹了好久,吴大郎一度出不了府门。
那时她还奇怪,怎的就那般巧,畜生腹泻,偏偏吴大郎的衬裤就胶附在马鞍上了。
江念再往后翻,便有些笑不出来了,嘴角的弧度僵得不上不下,脸色亦有些难看。
“江家女郎姿性娇蛮,头脑愚蠢至极,自以为是,每日珠翠满头,金玉加身,走起路来叮当响,不禁让人想到她的那条长毛狗儿,蹦蹦哒哒间,脖子上挂的摇铃便叮叮当当。”
又一页……
“每有创痕,我便寻到她面前,尤喜观她嗔叱豪阀子弟之态,我唤她阿姐,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受用,我便利用这一点,让她替我撑腰,啧啧——如此憨直,谁家若聘此蠢妇,岂不无妄之灾?”
江念看着,气得舌尖冰凉,指尖发颤,仰头喝下一杯热茶,缓了缓,又往后翻去……
中间又插了许多日常琐事,她拿指从那些字上划过,从段落中找寻自己的痕迹,找到了,这里!
“江家女脾性虽蛮,却也有可取之处,譬如,容貌娇美,还有……待日后再补,故我给她予以雅号‘花孔雀’,同我夷越孔雀苑的雀儿一样,孤高自许又目下无尘,蠢笨若斯,世之罕见。”
再一段……
“彼以为我倾心于她,荒唐至极!这般空有皮囊、毫无德行之女,小王岂会中意?为我所用罢了。”
江念看后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茶也喝不下了,好……好你个呼延吉,好你个扮猪吃虎,合着这么些年我才是那个冤大头!
可笑的是,她还自认为她是他多年以来的求而不得,原来从头至尾都是他在做戏,他只是在利用她而已……
“啪——”的一声,女人将绿皮书合上,不敢再往下看,生怕自己血冲脑门,伏地不起。
她本想着给他写一封书信,嘘问寒温,现下不想了,一点也不想了。
江念将绿皮书还回书架,又将炉子灭了,最后回隔间躺下,辗转到好晚方睡,夜里梦魇,一直含糊不清地叫骂。
……
王庭东殿……
华丽宽大的屏风后,雾气氤氲,一阵水声哗啦,几个宫婢依次进入,响起窸窣的穿衣之声。
过了一会儿,朵氏在宫婢的环簇下出来,一头卷发被水湿过后同黑发无异,纤长浓密的眼睫比往常更加动人。
女人侧躺于椅榻,任宫婢用暖炉为她烘干湿发。
莱拉摆了摆手,周边的宫侍俱领意退下。
“大妃,已安排妥当了。”莱拉上前拿起小暖炉。
朵氏懒懒地“嗯”了一声:“不会出错罢?”
“大妃安心,万无一失。”
朵氏闭上眼,缓缓说道:“此次大王匆匆离庭,不知是何原因。”
“婢子打听了,说是定州那边发了疫灾。”
朵氏听罢,睁眼,双眸染上郁愁:“大王何苦自己去,指派一大臣去也是一样。”
莱拉宽慰道:“这次大王离庭,一时半会儿不得回,可不是天赐良机?”
朵氏听了,勾起一抹笑:“这也是她命里的劫数,大王能救她一回,可救不了第二回。”
若那梁女只是一暖床婢,她倒不放在眼里,可此次大王出征,居然将那婢子带在身边,这份殊待,朵氏绝不能忍。
在朵氏看来,呼延吉的心意只能在她身上,他对她的看顾和在意不允许任何人夺走,哪怕这份看顾和在意无关男女,可是没关系,她会一点点浸入他的生活,让他习惯有她。
她给了他陪伴关心,给了他理解支持,从他初露锋芒到现在的淬火利刃。
他们之间的羁绊可比情爱更加牢靠,她在他心里无人可替。
连朵氏自己都吃惊她对呼延吉的执念,她嫁于呼延成之后,也曾被那位俊材雄伟的君王折服过。
然,她身子羸弱,呼延成不常往她房里来,一心扑在军事上。
慢慢的,她也习惯了冷冷清清的寝殿,习惯了微寒的鸳帐。
她是他的大妻,一个顶着“大妃”名头的女人,他娶的是她的姓氏,而不是她这个人,直到呼延吉的出现,她的身子才暖,一颗心才慢慢缓过劲儿。
他为她寻找名医,她一有不好,他比任何人都急,面上是掩也掩不住的担忧……
是以,她怎可让人夺走他的心神,半分都不行。
她的一贯作风,不出手则以,一出手便要永绝后患,那个梁女,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