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值守的小厮,眼尖瞧见贾瑛的身影,忙不迭地快步迎上前,哈着腰笑道:“二爷回来了。”
贾瑛神色淡淡,询问了一下门房,知道裴之宜已经派人把自己的书笔文物带回来了。
这才微微点了点头,抬脚便从东角门迈进了宁国府,他随即从东角门进入宁府,顺着青石路一路向前。
又过了一道月洞门,远远便瞧见马厩旁立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
那老头身着粗布衣衫,虽显破旧,却也洗得干净,他正手持着喂马的草料,缓缓往槽里添着,虽然看着年老,却透着几分利落。
此人姓焦,府上都唤他焦大。
宁荣两公当年都是以军功起家的,像贾家这等武勋之后,府上自然也是常备着家丁的。
这焦大当年便是宁国公贾演身边最得力的亲兵,如今已有六七十岁了。
当年焦大作为贾府的奴仆,年轻时便跟着贾演征战沙场,多年间鞍前马后,劳苦功高。
后来更是从死人堆里把贾演救了回来,背着贾演一路奔回来。
好不容易找到半碗水,也是紧着贾演喝,自己去喝马尿,对贾家可谓有着天大的恩情。
只可惜随着贾府权力结构的变化,新一代的贾家子弟,自幼都生长在富贵温柔乡。
他们享受着祖辈打拼下的福泽,对这些出身粗鄙的武夫满心嫌弃。
于是,这些府上的老家丁们大多被他们远远地打发到了外面的庄子上,眼不见为净。
这些年家丁们老的老,死的死,也没剩下几个人了。
焦大却被留了下来,并非贾府的主子们对他还有多少念旧之情,实在是他身上的功劳情分太重,轻易处置难免落人口舌。
再加上他喝醉后更是无人不骂,没人愿意去碰他的晦气。
正好他懂养马,贾珍等人就把他安排到了马厩之中,整日与马匹为伴,做些喂马的粗活。
其他奴仆也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懒得去搭理这个老头。
焦大本就是脾气暴躁之人,见贾府后辈子弟如今这般凉薄,心中满是愤懑,却又无处发泄。
只能整日借酒消愁,喝醉了就到祠堂哭诉老国公,久而久之,便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贾瑛抬步走近,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他拱手轻声唤道:“焦爷。”
马厩之中杂乱不堪,加上正午阳光蒸着,弥漫着一股牲畜的难闻气味。
焦大缓缓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打量了贾瑛一番,随即从鼻腔中嗯了一声,也不搭理贾瑛,接着低下头忙着手里的活。
贾瑛丝毫不在意,撩起衣角,也蹲在一旁,伸手帮焦大往食槽里倒着草料,开口说道:
“焦爷,我不是让赖总管给您安排个轻松又体面的活计,怎么您又跑马厩这忙活了?”
说着话,贾瑛也不在意手上沾染的草料碎屑与马厩里的尘土,随手轻轻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灰。
接着他又捧起一旁装着豆子的簸箕,一捧一捧将豆子均匀地倒进食槽,动作有条不紊。
焦大那粗糙如树皮般的双手缓缓松开手中草料,身子慢悠悠地直起来道:
“不干别人的事,是我这个老不死的自愿呆在这。”
贾瑛皱了皱眉,再次看向焦大道:“府里哪个不长眼的小子说的混账话!您告诉我,我这就去替您出气。”
他微微攥紧了拳头,语气坚定道:“焦爷,您对咱们贾家的恩情重如泰山,老国公当年能从战场上平安归来,全靠您的舍生忘死。”
“我虽说年纪尚轻,可好歹也是贾家正儿八经的子孙,断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受委屈。”
“之前我跟赖总管交代得明明白白,若是他阳奉阴违、办不成事,我就去找珍大哥。”
“要是他这个族长都摆不平,那我就是搅得阖府皆知,也非得为您讨回这份公道不可。”
焦大听到赖升的名字,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不屑地抬起头朝旁边啐了一口,缓缓说道:
“一个个都当我是个废物,整日只晓得嫌弃我这把老骨头碍事,我又何必死皮赖脸在那边。”
说罢,嘴里还嘟囔着:“老喽,不中用喽,也就是还能在这马厩边,给这些畜生添把草料。”
贾瑛劝道:“焦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要是府上您住的不顺心,我让珍大哥给您选个好庄子,您搬过去住。”
“到时候再给您找两个小子服侍着,平日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人敢说您半句不是。”
哪晓得,焦大听到这话,原本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得滚圆,额头上青筋微微凸起,大声怒道:
“怎么!瑛二爷如今这是也要赶我走了?”
“我焦大在这府里待了一辈子,从跟着老国公出生入死,到如今一把老骨头,我哪里也不去!”
“我就守在这,陪着老国公,等我死了,我要到国公面前哭诉,让他老人家好好看看,这群不孝子孙都把府上弄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焦大情绪愈发激动,手中的草料叉狠狠往地上一戳,溅起一阵尘土。
“想当年,我跟着老国公出生入死,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挣下这贾府的家业。”
“可如今呢,一个个都忘了本,眼里只有那点富贵荣华,哪还记得当年的艰辛……”
贾瑛见状,心里暗叫不好,赶忙伸手阻止道:“焦爷,您可千万别误会,我绝没有赶您走的意思,就是心疼您在这操劳。”
“您要是实在不想去庄子上,就还在这府里住着,我保证没人有胆子赶您走。”
“咳咳咳……”
毕竟年纪大了,焦大激动之下,重重地喘着几口粗气,他沉默了片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贾瑛,忽地扯着嗓子道:
“瑛哥儿,你是个好的,打你小的时候进府,焦大就瞧着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爱读书,懂礼数,将来是个有作为的。”
“只是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了这个家业,可别给那些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糟蹋了。”
贾瑛神色凝重,正欲开口道:“焦爷……”
焦大却像是知晓他要说些什么,疲惫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瑛哥儿,忙你的去吧,你不用为我折腾什么,我在这府里这么多年,什么好的没见过?”
“也没有人逼我做这个,在府上几十年,焦大又怕过谁,别说其他小崽子了,就是赖二在我面前也不敢瞎充管家!”
“如今能守在国公爷牌位旁边就知足了,我一个人在这挺好。”
说完,焦大又弯下腰,缓缓拿起一旁靠着墙根的苕帚,攥着苕帚,步履蹒跚地朝着马厩里边走去。
“走吧,走吧。”
贾瑛伫立在原地,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朝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拱了拱手道:
“焦爷,您放心,祖上留下的基业绝对不会丢了的,您少喝点酒,别伤着身子,我改天再来看您。”
说完,贾瑛往后边缓缓走去。
焦大也不转身,自顾自地扫着马粪,喃喃自语道:“倒落个清静,不过还算有个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