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滕语气晦沉:“你说,如果让楚芙付出代价,那位谢先生,能顾念些,楚昭生在我们楚家的情谊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和谢云霁相识的是楚昭,一起被绑架的也是楚昭,所有旧日的情谊,也只存在于谢云霁和楚昭之间。
至于楚家——于谢云霁而言,应该只是楚昭的附带品吧。
现在这个附带品,不仅带给楚昭持日良久、无可挽回的伤痛,还将楚昭推向了命运的终末。
楚叙并不觉得,楚滕将楚芙推出来,让楚芙去承担一切罪责——
谢云霁就会因此而收手。
楚叙看向楚滕,他清楚这些事情,楚滕未必不明白。
楚腾或许也没有,对他自己提出的可能,真的抱有期待。
但总要有人为楚昭的苦难负责。
从前不提,是因为从前的楚昭,在楚滕眼里,没有需要被重视的价值。
但现在,因为谢云霁的原因,一切变得不同。
谢云霁在意楚昭——
所以,楚昭的死亡,连同她灰暗的过去,都需要有人来担起罪责。
……
再没有比楚芙更适合的人选了。
楚滕一定是这样想的。
就像当年,楚昭出生,楚滕可以因为一支凶签,以及母亲的难产——
轻而易举地就将集团事务的不顺,连同后来,母亲因为产后抑郁出现的精神问题,通通都推到了楚昭身上。
哪怕楚昭当时,只是一个刚刚降生,懵懂无知,毫无伤害力的幼婴。
但谁会理会呢?
至少,亲自做下将楚昭送出楚家,养在外地这个决定的楚滕不会。
楚叙垂下眼眸,他并不同情,楚芙之后在楚滕这里,可能会遭遇到的不幸。
他只是觉得恶心,还有些呼吸不上来。
楚叙说过很多次的,他在楚滕面前,在这个他生理意义上的父亲面前,总是会产生这样的窒息感。
越是了解楚滕,他就越是自厌。
是的,楚叙是比起去怨恨楚滕,自我厌恶感会更强烈的类型。
比起反复去求证自己与楚滕的不同,来证明自己并没有和楚滕,踏上相同的道路——
很多时候,楚叙的心态都是灰暗的。
他看着楚滕,偶尔就像是在照一面残缺的镜子。
每当楚叙发现,自己和楚滕之间的一处相似点时,这面镜子的残缺处,就会被修补上一块。
所以很多时候,楚叙都在怀疑,是否他表现出的,不像楚滕的那一面,才是虚假,是自欺者的伪装。
而楚叙抗拒接受的,不想从镜中看到的,才是他的本真。
就像他现在,真的对楚芙即将遭受的厄运,毫无怜悯之心。
对于楚滕现在因楚昭生起的烦恼,他竟然会觉得畅快。
他原来是这样冷漠的一个人啊。
楚叙想,人果然是最复杂的生物。
而一个人所能体验到的,最复杂的事——或许就是去了解自己。
他从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
他对楚昭的愧疚有多少?
是真的愧疚,还是因为他不想承认,自己或许真的在楚昭掉下去之前,就先收回了伸向她的那只手?
他现在,到底是因为楚昭的死亡,和对过去的歉疚,所以缅怀着楚昭,拼尽一切地想要补救——
还是为了填补自己心中的残缺,为了去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冷酷恶劣的人。
这些事,楚叙已经不清楚了。
他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要疯了。
从代表着楚昭的那道影子,再度消失在他世界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疯了。
或许楚璋去了解的没有错,他们楚家,在祖上的精神病史,应该是正确的。
楚滕不正常,楚璋不正常,他也不正常……唯一一个稍微正常点的楚昭,也在他们楚家被逼成了不正常的样子。
———*
[真够可笑的]
楚叙想。
所以他真的笑了一声,抬眸去看楚滕。
楚叙听见自己平静的询问声。
“所以,您准备怎么处理楚芙?”
处理——他居然用了这样的形容,对曾经或许真心爱护过的妹妹。
楚滕没有察觉到楚叙的异样,或者说,子女的情绪变化,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中。
“她是养女,现在也成年了,我们楚家收养她之后,应该做的和能够做的,也都做得够多了。”
“她也该恢复自己的身份,回到她原本的家了。”
“……”楚叙没有说话。
真是再自然不过的处理方式。
听着合理正当,没有任何问题。
楚叙发现自己在听到楚滕这样的回答后,心中居然没有一点意外。
所以,楚叙只是平静的询问道:“那母亲那里呢?”
楚滕看向他:“你不是为阿澜找了合适的医生吗?”
“既然开始治了,就不要半途而废。”
“至于楚芙,她年纪这么轻,还是专注于学业,在家照顾养母算什么样子。”
“就明天吧。”楚滕随意道:“你给G大那边,楚芙的辅导员打个电话,说她的假已经可以销了,让楚芙回去上课吧。”
现在的楚芙,回校上课……
不愧是父亲,一旦做下决定,就要做到最绝。
楚叙神色平静的陈述道:“和楚芙一起陷害小昭抄袭的唐素馨,在前不久被G大教务处那边,下达了退学通知。”
“楚芙如果回校的话,应该也逃不过记大过的处理,不需要帮她消除记录吗?”
楚滕冷笑一声:“她自己做的错事,那就让她自己担着!”
“好了,有关楚芙的后续处理,你直接交给你大哥去处理。”
楚叙垂眸:“明白了。”
在楚璋的腿二次受伤后,又过了半个月,父亲才终于想起来,要将处理楚芙的事交给大哥,让大哥消气吗?
这算什么?
父亲对大哥迟来的安抚吗?
楚叙是真的有些无言。
眼前这个人,为什么总能这样的理所当然,高高在上的认为,所有的一切,都会按着他的想法发展?
就因为无论是楚叙,还是楚璋,都是他楚滕的儿子。
楚滕给予了他们一半的生命,所以楚叙和楚璋就都要任他掌控。
喜怒哀乐,个人意志,这些通通无关紧要——一切都要为楚滕的利益权衡让道。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扭曲的父子关系?
不,该说在这个国度里,本来就有这样多的,父权至上的绝对制裁关系。
他,还有他们,只是这种病态关系中的寻常一例。
……
楚叙静静坐在原地,视线放空,眼前不知为何,忽地就浮现出了,上一次,不,也不知道是哪一次了——
楚滕手执戒尺,对楚昭施加家法的画面。
楚叙记得楚昭口唇间溢出的声息。
记得楚昭背向于他们的,单薄瘦削,隔着衣物,可以清楚看到脊骨起伏的背部。
记得楚昭撑在地上,紧握着的,泛白的指节。
记得她身体的颤抖,和她说出的每一声“我没错”。
楚叙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楚昭宁可被楚滕责打到进了医院,都不肯对楚滕说上一句软话。
有些事情,原来是不能后退的。
一旦后退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会接踵而来。
在楚滕的绝对地位前,他和楚璋,还有楚望,都曾选择过后退。
自始至终,唯一没有后退过的,那就是楚昭。
所以楚昭,永远和他们不同。
楚昭也永远都不会变成,像他们这样的烂人。
楚叙眼前涌起模糊的影,他抬手掩住半面,心脏深处一阵抽搐式的阵痛。
[这样也好]
楚叙想。
这样也好。
反正他早就知道,就算是死亡后的世界,他和楚昭也不会再有交集。
毕竟,她是要归于光明的孩子。
而他不是。
他们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