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一支着耳朵听得起劲,外面突然传来哭声。
村民们停止了并不隐秘的交谈,看向门外。
进门的是一个汉子,哭得两只眼睛红肿的快要睁不开眼,他进门以后就跪在村长面前,哀求的说:“村长,我媳妇肚子都被抛开了,眼睛根本闭不上,再不找个人给她入殓,她怕是根本没办法入土为安,我也不忍心她就这般模样的去了啊。”
这汉子双颊凹陷,身上虽然有肉,却精气不足,身材高大,却干瘦无力,显然是被吸走了太多的精气导致的体亏之症,若是再不想办法补充精血,应该也没办法活太多时间了。
边一注意到汉子内侧的手腕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皆是利刃割开皮肉留下的。
再想到他媳妇被抛开的肚子,山上非正常脱落的紫河车,还有那些被害的婴灵。
边一瞳孔微张。
这男人,竟是用自己的精血,喂养他的妻子。
是了。
村子里有吸人精气的……姑且叫做阵法,他妻子怀孕,住在这种地方,肯定很难平安生下孩子,唯有用蕴含精气的人血喂养,才能抗到生产的时候。
但这种方法对投喂者亏损巨大,搞不好,就是一命换一命。
边一看着男人若有所思。
怪不得大威这般急迫的想要对外扩张,吞并大禹。
如果他们境内都是这般情景,也难怪会急。
村长发愁道:“村子里哪有大老给你媳妇入殓,就算去外村找,来回路上不说危险重重,就是路程,你媳妇也挺不到你回来啊。停灵已经三天,再不下葬,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发臭发烂可如何是好。”
汉子大哭:“但我怎么能让她这么走,她闭不上眼,闭不上眼啊。”
其他村民听了,也红了眼眶。
这日子过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没有人注意到,边一站起了身,走到汉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你家在何处,我就是大老,十个铜板,帮你媳妇入土为安。”
汉子泪眼婆娑的抬起头,不认识边一,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但听到她自称大老,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立刻从地上抬起来,拉着边一就往自己家里跑。
村长在后面愣了好久,才追出来道:“你,你不是术士吗,怎么又成了大老??”
他现在,怎么有点不相信这个女孩了呢。
暮少春抱起虫虫,坐上了小黑小红的车子,车子不用牛马,就自己跑了起来,让没见过这等场面的村民又吓了一跳,纷纷跟着跑出来,追在后面想看个究竟,更是好奇那个女孩到底是什么身份。
村长也不放心,带着人追出来。
来到那汉子的家里,大门口上绑着一条白布,随着风晃晃荡荡,汉子直接冲进茅草屋里,跟里面的人激动的说些什么。
边一看着院子里到处游荡的新鬼,她看起来十分年轻,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一些,肚子被刨开,下半身都是血,一边游荡,一边喃喃着:“我的孩儿呢,我的孩儿在哪儿呢,把孩儿还给我,还给我吧……”
边一缓缓走近,而那女鬼竟似视而不见,意图无声无息地穿透她的躯体。不料,虚幻的身影猛地与边一实体相撞,发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即便如此,女鬼浑然未觉异样,只是漠然绕过边一,继续在空旷的院落中徘徊,寻觅着那个早已不在此地的孩子,她的眼神空洞而绝望,穿梭在岁月的尘埃里,找寻着那份再也无法拥抱的温暖。
裴美人飘过来说:“这是没了灵智,连孤魂野鬼都不如,只是残魂而已。害她的人真狠,不但活着刨了她的肚子,还担心她变成厉鬼复仇,直接毁了她的魂魄,只是术法不高,没办法让她魂飞魄散,只能这般毫无意识的存在着,纯靠生前执念行动啊。”
裴美人摇摇头,飘到女鬼身边,想要拉住她,可这样的鬼魂力气出奇的大,根本不是裴美人能够拉的住的。
边一收回目光,跟着走进了茅草屋里。
那间茅草屋低矮而幽暗,光线吝啬地穿透稀疏的屋顶缝隙,让室内笼上了一层昏黄的阴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沉郁气息,那是因屋内暂时安置了逝者遗体而留下的,混杂着哀愁与岁月沉淀的味道,刺鼻而又挥之不去。通风似乎也被遗忘在了某个角落,任由这沉重的气息在狭窄的空间内徘徊,久久不散,为这场景平添了几分压抑与肃穆。
刚才带她过来的汉子正蹲在一个苍老女人身边,拉着她的手轻声说着什么,见边一进来,才站起身子。
只是他的身高要比屋顶还要高出一些,所以就半弯着腰走到边一身边,小声说:“这是我娘,自从我媳妇走了以后,人就恍惚起来了,我这就带她出去。我媳妇就放在床榻上,您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我说。”
然后摊开手,里面有十个铜板,铜板脏污污的,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扣出来凑齐的。
边一没有嫌脏,接过来就放进了包里。
这里的条件太过简陋,边一也不指望他们能准备齐全用品,只交男人将他娘带出去,然后就关了门,将自己和那具尸体单独留在屋中。
她看了下唯一留下的窗户,阳光被低矮的屋檐挡住了大半,倒是不需要她再找白布遮住阳光。
边一走到床榻边,这床也只是用木板和石头简单搭建起来的,床榻上的女子显然被梳洗过,边一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发现脸蛋脖子和手脚都十分干净,唯独被刨开的肚皮晾在外面,衣服系都系不上。
因为刨开的肚子造成的大量失血,这具身体上连尸斑都没有多少。
“这么好的年华,遇见这样一群恶人,还得你不但母子分离,就连魂魄都无法再入轮回。”
边一伸手盖住少女瞪大的眼睛,轻声说道:“闭眼吧,你的仇,我会帮你报,你这般不肯合眼,你的家人也要遭受折磨的。”
再松开手时,少女已经闭上了眼睛,表情也安息了许多。
边一从背包里掏出缝针,从后颈抽出魂线,线穿针而过,入女尸之体,几次交错缝合,眨眼间,那裂开的狰狞伤口已经平整如初,就是缝合的地方入蜈蚣在爬,七扭八歪的,十分难看。
边一拿起床边水盆里放着的湿帕子,投洗干净后,给少女擦干净肚皮上的污垢。
待到她出来时,对守在外面紧张又期待的一家人说:“已经入殓完毕,你们进去看看吧,送她最后一程。”
屋子里很快传来哭声,但能听得出来,已经没有之前那般绝望和无助,这是真正的要送走亲人的悲痛和解脱的哭声。
村民们伸长脖子想要往屋子里看一看。
死去的孕妇双眼难闭,已经传遍了村子,现在这是已经闭上,可以入土为安了吗?
屋子里的哭声停了,男人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边一身前,磕了三个响头,说:“谢谢大老,我妻子终于可以瞑目了。”
村民哗然,那死者的眼睛他们用了无数的办法都没有闭上,没想到竟然真让这个女孩给闭上了。
他们知道死者死的冤屈,不肯闭眼是冤屈无处可申,不能入土为安,是对家人和死者最大的折磨。
如今,死者解脱,又何尝不是家人解脱,这世道日子艰难,若是连死后身后事都无法操办的顺利,得何其可悲。
村长红了眼,感激的向边一伸出手,刚要说上一句,就被后面冲过来的几个人给撞开了。
这些人家里都是这次遭了难的,刚才在外面看着,如今见边一确实有本事,赶紧冲进来,求着边一去自己家里为死去的可怜女子入殓。
边一自然不会拒绝,剩下的五户人家也走了个遍。
入殓是个力气和细心的活,边一忙完的时候,已经夜半三更。
村长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住处,边一回来后,慕少春和裴美人都在等着她。
边一洗干净了手,结果暮少春递过来的油饼,啃了好几口,平复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后,才说道:“剩下的五户人家和第一户一样,都是被火刨开肚子而死,死状凄惨,魂魄被害成残魂,那些人下手刀法十分精准,像是做惯了这种事情的人。会使用术法,但应该不是术士,若是术士,怎么会怕厉鬼索命,还不能将魂魄打得魂飞魄散。我怀疑,应该是跟术士学了一些毁坏魂魄的术法,但因没有修为,才导致魂魄成为残魂的结果。”
裴美人身为鬼,对那些遇害的女子简直感同身受,听到这番话,气得鬼体都快要不稳了。
她死的就不明不白,依稀记得自己是被害死的,只是忘记了凶手是谁,但临死前那股恐惧和绝望的感觉依旧记忆深刻。
所以,面对这些女子,自然更加心痛万分。
她算幸运的,死后成为了厉鬼,能够追随在边一身边。
可那些被害的女子,竟连做鬼的可能都没有了。
“若是让我知道那些人是谁,我一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魂魄扔给我那些小弟们啃食玩弄,让他们生不如死,死不如魂飞魄散。”
裴美人表情狰狞的说。
边一点头:“左右跟大威术士和那个邪神脱不了干系,搞不好,连朝廷都参入其中。能够供奉邪神的皇室,我可不相信他们能多么清白,若是连皇室都不清白,朝廷又能清白到哪里去。”
暮少春脸上也沾染了怒气:“君王不以百姓社稷为己任,枉为人君,享受天下供给。”
边一拍拍暮少春:“别生气,咱家那个枉为人君的已经被咱们联手杀了,大威的这些垃圾,早晚也要遭报应的。”
民能载舟,也能覆舟。
五毒之心亦然。
所谓的邪神,不过是五毒之心中生出来的邪物,贪婪难以掌控。
大威皇室举倾国之力投喂了它几十年,现在怕是已经掏空了国本。
若是大威皇室再难满足邪神的贪婪欲望,后果是什么,他们自己应该也猜得到。
“想要拿大禹当邪神的粮仓,也要看自己有没有命活到打下大禹的时候。白尤和沐星若是能在计划内完成护国大阵,就算我们失败了,也能挺到拖死大威皇室的时候。只是到那时,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便没办法预知了。”
边一惆怅的说。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能灭了邪神,既能保下大威,又能保下大禹。
可边一也清楚自己现在的实力,很难说能不能制服那只邪神。
最坏的结果,他们失败了,大威带着邪神和邪术士攻打大禹,但大禹有护国大阵守护,白尤和闰城邑能够挺到大威无法满足邪神寻求,被邪神反噬,那么大禹被围的困境,也将解除。
只是留下来的邪神,最后要如何处理,还要看他们最后所剩多少筹码。
边一想的头疼,手里的油饼都不香了。
若是人心没有这般贪婪,若是两国皇帝没有这般愚蠢,人间又怎么会出现这般棘手的邪祟。
边一第一次想起那头虎头白泽,不都说白泽与方相氏相辅相成嘛,若是那头白虎白泽出现,是不是他们的胜算就会更多一分?
白泽……它离开大威以后,到底去了哪里?
大威边境平阳城门外。
头戴遮帽的男子将路引递给城门兵,城门兵打开看了一眼,确定是大威子民,便将人放行进去。
遮帽男子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城门内,城门的第一个压门砖上,刻着一头白虎模样的野兽,虎目慈悲温柔,俯看走入城门的众人。
风吹开纱幔,露出里面一张年轻俊俏的脸来。
前方同行的人注意到他没有跟上来,连忙喊道:“曲泽,在看什么,快走啊。”
曲泽收回目光,笑着跑过去:“在看压门砖上的刻画,十分生动好看呢。”
同行人神色莫名,压低声音说:“别怪哥哥说你,你离开大威许久,可能不清楚,这是大威禁忌,以后不要再提了,小心惹火上身。”
曲泽乖乖点头,笑得眉眼弯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