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璇正在洗澡,放在外面的电话尖锐地响起来。
“是兰姨。”罗珏大声喊。
“帮我接一下,就说我在洗澡。”罗璇高声喊。
罗珏拿起手机:“没接到,电话挂断了。”
罗璇擦身子:“哦,那等我出去。”
两人在罗桑县租了房子,此刻住在一起。罗珏刚洗完头发,湿漉漉的黑发还在滴水。她盘腿坐在床上,对着电脑投简历。
“有工作机会吗。”罗璇问。
“……没有。”罗珏苦笑。
她拒绝合规签字,试图把审计组隐瞒的真相告诉工人,这会,大概小圈子里已经传遍了。
这个世道,没人禁得住查。所以她这种不懂变通、不知道装傻、不会闭嘴的人,活活一个定时炸弹。
她没有被拒绝。
她只是被默契地孤立。
手机再次尖锐地响起来,罗珏放下电脑,伸手接了。
几分钟后。
“二妹,快去红星厂!”罗珏跳到地下,“快去开车!”
罗璇从浴室里推门走出,很平静地说:
“急什么,就算红星厂资金链断了,也不是我半夜过去就能解决的。”
她慢吞吞地吹头发。
罗珏一把夺过她的吹风筒。
“出大事了。”罗珏的面色苍白,“是舅舅。”
“林国栋脑梗了。”
……
车子风驰电掣开进纺织村,红星厂的大门早就敞开。兰姨绷紧面孔站在大门口,罗璇刚从车上跳下来,她就用力抓住罗璇的手,压低声音:“你跟我来!”
红星厂内一片安静。
“工人都在宿舍里睡觉。”兰姨的语气很重。
罗璇和罗珏跟着兰姨往厂房里走,越走越觉得奇怪。没有声音,也没有开灯。
为什么不开灯?还是刻意没有开灯?
“我舅中风了,那我妈呢?”罗璇忍不住问。
兰姨推开厂长办公室,门自动关上。
她这才毫不犹豫地反手打开灯。
霎那间大放光明,罗璇和罗珏先是被刺得闭目半晌,旋即睁开眼,旋即睁大双眼,旋即嘴巴也跟着张大,再张大。
血!血!
罗璇用力捂住嘴,她听见自己喉头难以抑制的声音溢出来:
“不,不,我不是……”
我本不想……
我不是……
不。
我是。
不,我是。
罗璇用力地喘气,像一尾濒死的鱼。
血。
满地都是脏污凝固的血,棕的黑的乱七八糟一片,像一把利刃,狠狠刺入罗璇眼中。
……
林招娣痛得喘气,但她硬是咬着牙,强撑着没晕,也没吭声。兰姨蹲在她身边。用力攥紧她的手腕。
林国栋一刀扎进林招娣的肚子,这刀又深又狠。林招娣摔在地下,这才注意到,林国栋的眼睛锃亮,和刀尖一样闪着疯狂的光。
一切发生得太快,而林国栋显然什么都不打算说。不打算解释。不打算问。他只想杀了如山的大姐。因为这座山保护了他,也困住了他。
林国栋弯下腰,高高举起刀。他的面孔因为用力而扭曲,他的眼睛不自然地向外凸出,太阳穴向外鼓起,刀尖的反光照亮他满脸激动的潮红。刀尖有她的血,红色的,落在他额角根根涨起的青筋上,绿色的。
红色与绿色交错的瞬间,林国栋用尽浑身的力气,双手握紧尖刀,垂直向下扎,或许是太用力,太恨,太绝望,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摔倒在地。
红色的血从绿色的青筋上流下来,落在灰色的水泥地。
青筋瘪了下去。
……
林招娣的大脑空白了很久,忽然回过神,艰难地滚了半边身体,看过去,刚好对上林国栋的眼睛。
林国栋双目圆睁,瞳孔已经散了。
林招娣伸出手,用力摸索着,摸索着,终于抓到了手机。
“兰。”她艰难地一字一句,“别让工人出宿舍。你把全厂的灯关了。来我办公室。不要开灯。”
……
“兰姨,我妈妈差点被杀死,是你救了我妈妈。”罗璇一直在哭。
兰姨抱着她:“我和你妈多少年的感情。当年我男人揍得我身上没一块好肉,扬言谁敢帮我就杀了谁,是你妈提着把砍刀吓退了他,把我带来罗桑县,就跟她睡一张床,等你妈认识了你爸,我俩接了笔罗桑厂的单子,站稳了脚跟,日子才好过起来。”
医院里,一切都是明亮而冰冷的。
罗璇始终在哭,无论如何都没有停下。
她抱紧兰姨,而兰姨缓慢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整夜就这样过去了。
清晨,医生喊:“林招娣的家属,林招娣的家属呢?”
罗璇和罗珏走上前去,罗璇的眼睛已经肿得不像话。
罗珏问:“我妈什么情况。”
“你妈好得很,还嚷嚷着饿。人能吃就没事。”医生说。
两姐妹松了口气。
医生指了指她俩:“你们两个,谁是罗璇。”
罗璇指了指自己。
医生说:“你妈急着见你。”
罗璇非常意外。
“你妈多喜欢你。”医生感叹,“你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
……
罗璇走进病房。
林招娣的身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面孔和嘴唇都白里透青。
见到罗璇,她眼睛亮了。
罗璇走上前,坐在病床前。
“二妹。”林招娣用力说。她的声音很微弱。
罗璇的眼泪又直直地流下来。她不断地用手去抹:“妈,妈……”
“好了,别喊,我好得很,死不了。”林招娣说。
罗璇用力压抑自己的抽泣。
林招娣转过头,看着罗璇。
“你帮我做一件事。”林招娣说。
“什么事。”罗璇问。
“查一下残疾人补助怎么领。”林招娣皱眉深思,“你舅舅那样子,养好了也得是个瘫子。我记得雇佣残疾人的企业,国家是有补贴的吧?红星厂也可以领一下……”
“妈。”罗璇打断她。
“舅舅死了。”她轻声说。
……
“我弟死了?”林招娣难以置信地问,“他不就扎了我一刀吗?我什么事都没有,他就这么死了?我甚至没打算追究他,他——”
罗璇沉默。
林招娣看着天花板。
良久,她颤抖着声音开口:“就这么点事?”
她沉重地喘息。
“之前逼迫你,是我不好。”林招娣居然对罗璇说,“你原谅我。”
罗璇的眼泪又落下来。
从小到大,她从未哭得这么伤心、这么厉害过。
她在哭什么?哭死去的舅舅?哭受伤的妈妈?哭那些随风而逝的东西?还是哭她和她妈妈的关系,哭她自己?
“红星厂还欠着三百万外债。你舅舅没了,而我已经这样。”林招娣说,“如果我死了,红星厂就是你们姐妹三个的。要保住红星厂。”
罗璇用手背重重抹掉眼泪。
林招娣说:“二妹,我们自家人统一战线。你帮我还红星厂150万债务,我把红星厂分你50%。”
“你觉得怎样?”
——你帮我还150万债务。
罗璇捂住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流下。
“好的。”
她呜咽着说。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