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小声叫着,床头栅栏边,平安香囊轻轻晃动。
黑夜中,万高大双手枕着头,双眼注视着天花板。
“万高大!你怎么偷偷熬夜?”护士查房,把收音机拽走,“睡觉了!”
万高大小声说:“今晚有特别节目,讲空降兵部队的。”
护士说:“明天起来再听。”
万高大转过头。他躺着,看不到窗外,只能看到窗下的白墙:“小时候想去当兵,选上了,爹娘觉得危险,没让我去。若是早知道,命运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变成瘫子……我倒希望我在这群空降兵里,第一个跳,死了也值得。”
“你都生出状元女儿了,还想怎么样。小满胜万全。”护士说,“我们又不是仙人,不可能样样都好,能有一样好,就已经值得庆幸。”
万高大欣慰地笑了。
他摸了把自己的断肢,低声说:“命运待我,不是不好的。”
嘭!
他转头:“什么声音。”
“睡觉!”护士站起身,“休息好,养好身体,别给你家小满添乱。”
万高大想了想,郑重地点点头。
“不能再给小满添乱。”
他带着憧憬的微笑。
……
2008年10月29日,清晨5点15分。
凌晨4点被郑厂长一个电话叫起来以后,王亮就再也没法入睡。
刚刚有点迷糊,不知是谁家的东西摔了,传来“嘭”的一声。
直接把王亮的睡意清了个干干净净。
睡意刚退,工作的事就如雾气般无孔不入地涌进脑海。
得,彻底睡不着。
王亮闭着眼睛想,这次和外商的谈判未免过于儿戏,很多该争取的地方都没有争取,给出的条款未免太过优厚,优厚到敷衍。很多条款,这里那里,可以进一步商榷……
不行,打住。
工作中,尤其对于郑厂长而言,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不在能力,而在于听话与否。
指鹿为马罢了。
王亮扪心自问,自己完全可以毫无负担地大声喊出:“不是鹿,就是马!”
但想着那些条款,王亮实在是睡不着,洗了把脸,按着因为缺觉而发晕的头,夹着皮包开车去厂里上班。
深秋,天灰蒙蒙的,雾气很重。遥远的地方有很多警察围在一起,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故。
“奇怪。”
王亮嘀咕了一句,但今天是合同签约的大日子,他没心思去看热闹。
罗桑县就这么点大,有什么消息,总能传到他耳朵里的。
他很顺畅地开车进罗桑厂。
……
2008年10月29日,清晨7点50分。
约好的合同签署时间是上午9点,郑厂长还没露面。
王亮正准备给郑厂长打电话,本家侄女上气不接下气地推门进来:“叔,出事了,听说郑厂和王经理都死了。”
王亮整个人都呆了。
走廊里稀稀疏疏地围着几个人,小声议论着。见到王亮,立刻问:“听说今早死人了,咱们厂后面。听说是王经理和郑厂长。”
“你们见到了?”
“没见到,我警察局的亲戚说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片议论声中,王亮的脸色渐渐变了。
“没有的事。”他把人轰回去,“今早郑厂还跟我通话,说合同的事。”
他回到办公室,给郑厂长和王经理分别去了电话,终于面色惨白地放下话筒。
“死了。”他在椅子上转了一圈,“可罗桑厂没钱了,他们死了,我怎么办?”
抖着手喝了几口水,王亮稳下来。
罗桑厂这次彻底完了。他想。反正等下就要卖给外商了。
一不做二不休,那些设备可都是钢材,偷拉出去卖废品,值很多钱。
谁他妈能知道。
何必跟钱过不去。
……
“亮哥批的出车。”有人吆喝。
拉货的车盖着防雨布,一会就出去好几辆。
几个人看着货车,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郑厂死了……”
“真的假的……”
“瞎说什么……”
……
2008年10月29日,清晨8点30分。
锃亮的黑车无声地驶到罗桑厂门口。
司机开门,江明映下了车。
王亮亲自站在门口迎接,见到江明映,眉开眼笑地迎上来。
江明映直接开口:“你们郑厂呢?”
王亮笑着伸出手:“今天的合同签署,我来主持。”
江明映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
他环顾四周,眉头微蹙,抬脚走入罗桑厂。
咯吱——
铁门在身后合拢。
……
2008年10月29日,上午8点30分。
分管罗桑县警事的老戴给保温杯接满热水,走进办公室,放在赵书记的台面上。
赵书记刚到办公室,正在脱外套。
两人搭班子已经6年,老戴很自然地接过,顺手抚平,搭在衣架上:“赵书记,我得跟您汇报一下。”他尽力把声音放得沉稳。
赵书记“嗯”了声。
老戴深吸一口气,轻声说:“罗桑厂厂房外,出了事故。郑厂长和王经理,摔死了。砸死了万小满。”
赵书记消化了好一会,猛地站起身,旋即身子一晃,捂住头。
老戴伸手去扶,赵书记用力拨开他的手,怒道:“你在说什么鬼话?啊?!一桩桩,一件件,雪灾地震,美元贬值,工厂倒闭,产业兼并,如今这又是什么?!还嫌我不够忙吗?!”说着,用力抓起文件摔在桌面上,“之河服装集团要兼并罗桑厂的事情,吹了很久的风,今天下午就要上班子会讨论,这时候,这时候给我捅娄子……”
他晃了晃,跌坐在椅子上,手臂撑着桌子:“万小满、万小满……”
喃喃自语几句后,倏忽,他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这件事情不能发酵。”赵书记说,“尽快处理,把影响降到最低。还有,万小满的家属——你通知了没有?”
“还没。”老戴面露难色,“万小满毕竟是我们请回来的,对于她的死,可能涉及到责任划分……这不,先来和您汇报。”
“什么责任划分,我们罗桑县的孩子,没了!”赵书记用手背重重敲击自己的额头,“这时候,你们还有心思去想责任划分的事?!”
“万小满家里的情况,不太好。恐怕……就算通知家属,家属担不起事,还是得我们政府给兜底。”老戴叹了口气,尽量平和地说,“小满和我女儿同班,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的想法是,我这边先拿出个章程,再去和她的家属沟通。”
他三言两语,把万高大截肢的事讲给赵书记听。
顿了顿,老戴终于忍不住,带着点情绪说:“老万动不了,她妈更完蛋。爸妈都指望不上,让孩子做家里的顶梁柱——不像话!现在人没了,后事怎么办?这孩子,自己争气,爸妈不争气,也真是可怜。”
他眼圈有些红,立刻住了嘴,深呼吸后,神情再次平静而沉稳。
“那就兜底。”赵书记直接说,“她还是个孩子。她爸妈指望不上,我们罗桑县的孩子,我们罗桑县兜底。”
“幸好,万高大是工伤,罗桑厂给他报销医药费。”老戴说。
赵书记正想说什么,又有人急促地敲门,探进半个身子:“赵书记,罗桑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