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在地衣一侧,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神色郑重地对天后说:“龙纹是天子才能使用的,天后如今代天子理政,臣对天后怀有与对天子无二的敬重之心,可是天后……毕竟不是李唐天子,在地衣上使用龙纹,于礼不合,还请天后将这块地衣即刻销毁,以免引来非议。”
天后稍稍露出奇怪神色,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幼安。
幼安自然知道裴炎说的是什么事,这块地衣是她请了西域胡商织成的,可图样却是她仔细选定的,在胡商原本提供的图样之上,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地衣上的明暗光影,就形成了奇妙的组合,从天后一侧看过来,是一副山河风景,从裴炎所在的一侧看过来,蜿蜒的河流便成了腾空而起的五爪金龙。
她站起身,绕到地衣两侧看了看,抬眼对裴炎说:“裴大人怕是想多了,这幅地衣是从胡商手里定做的,图样选的是山河风景。胡人其实并不像我们大唐子民这样,把龙视为祥瑞,他们是不会在出售的商品上主动使用龙纹的。从裴大人的角度看起来像龙,或许是因为裴大人对龙纹见得比较多,如果大人绕到天后这一侧看看,便会知道那条‘龙’其实只是河流而已。”
裴炎毕竟是外臣,并不敢真的走到天后面前去看,只是上前几步,只要角度稍稍变换,地衣上呈现出来的,的确就是普通的山河图样。
他稍稍沉吟,还是再次开口:“是臣思虑不周,请天后恕罪。但是……这图样从臣叩拜天后的角度来看,的确很像龙纹,只怕其他人晋见天后的时候,也会有跟臣一样的误会。为免臣下们心中猜疑,还请天后不要使用这块地衣。”
幼安退回天后身侧:“若说思虑不周,婢子也请天后恕罪。这地衣实在太大了,需要至少两人一起,才能展开。婢子进献之前,又怕污损了,查验无误之后就收起来了,婢子向来都是站在天后身侧的,只知道从这一边来想,倒是从没想过这图样从另外一侧看,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她的话一语双关,裴炎抬眼朝她脸上看了一眼,又转开头不再说话了。他大可以步步紧逼,要求天后处置了这个进献地衣的女子,为他自己赢得正直的声名,可是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天后一手扶持提拔的人。他吃不准今天的一切是不是天后在试探朝臣的态度,还是适可而止比较好,反正该说的话他已经说了,关于这块地衣的小小争论,很快就会流传出去。
“一块地衣而已,不用就是了,叫人来撤了吧。”天后向后靠去,幼安立刻上前,在合适的位置放上柔软的靠枕。她用眼神无声地示意,便有宫女上前,把阔大厚重的地衣仔细卷好,送进含凉殿的库房里封存。
裴炎也向天后躬身告退,步履端方地退出殿外。
等到殿内没有不相干的旁人时,天后才半闭着眼睛发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旭轮的主意?”
幼安从计划这件事开始,就料想到天后一定会有这样的问题,现在天后肯问出来,其实已经比根本不问要好得多。
她扶着天后手边的楠木小架,缓缓跪下去,把早已经反复想好的话,一字一字地说出来:“天后目光如炬,婢子不敢有丝毫隐瞒,这是八殿下的意思。殿下他……”
天后冷冷地截断幼安的话:“旭轮他就没有想过,本宫使用龙纹很不妥当么?”
“殿下和婢子,当真没有觉得那是龙纹,”幼安心口砰砰直跳,比方才被裴炎直斥当诛时,更加紧张得多,“龙纹本就是缥缈的象征和想象,万里山河踏在脚下,才是实实在在的。婢子斗胆,其实裴大人的话,实在多此一举,如今政令都出于含凉殿,天后是否使用龙纹,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天后原本紧绷的面容,在听了幼安的话后,稍稍和缓了一些:“这些话是旭轮对你说的?”
幼安仍旧跪在原地,低着头应了一声“是”。
天后并没有继续追问,只叫幼安去帮她取杯温茶来,幼安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看样子是过关了。
强硬如天后,也与任何一位手握大权的皇后一样,希望皇帝久病不愈,却又担心皇帝故去以后,新君和他的得力支持者,会收回她手中的权力。不管是李旦的意思,还是幼安自己的意思,进献这幅地衣,都颇有劝进的意味,支持天后日后成为皇太后时,仍旧有“脚踏山河”的无上尊荣。这样的情形,总比两个儿子联合起来,要把她逐出权力核心,好得多了。
天后休息的时间很短暂,上官婉儿再次带着成堆的文书前来时,幼安便起身告退了。她已经不再是天后身边秉笔的女官,不适合再知晓这些内庭文书的内容。
绕过含凉殿通向外侧的回廊时,幼安远远地看见有两个宫女模样的人在说话,从神态动作上看,似乎是在争吵。幼安不想当面撞见了尴尬,便站在原地等,并不是有意要听,可是那两个宫女的话还是飘进了耳朵。
“……是去给贺尚宫送饭,还是去扫后面的石阶,你总得做一样吧。”
“什么贺尚宫,她现在哪里还是尚宫,一顿不送有什么要紧……”
两个宫女拉拉扯扯了一阵,其中一个便跑远了,只剩下另外一个站在原地,一脸气恼。
幼安侧头看过去,这人倒也是熟人,就是天后从前特意带进宫的那披宫女中间长得很出色的一个,叫做团儿,从前跟幼安的关系也算不错。那批宫女原本是有意配给李显和李旦做侍妾的,后来李旦的婚事闹了那么一出,这件事也就没人再提起了。
如果遇见的是旁人,幼安还不好开口,遇见的是团儿,倒是没关系,她从枝叶枯黄的树木后面绕出来,几步走到团儿面前,站定了却不说话,只是笑着在她手臂上捏了一把。
团儿正要开口叫喊,看清幼安的脸,面上也转为笑意,虚虚地作了一礼:“如今不是秉笔大人,是八皇子侧妃了,我该给你见什么样的礼妥当?”
幼安抬手在她脸上戳了一把:“还是这张嘴,当初真应该找个理由发落了,省得今日来打趣我。”
团儿嘻嘻笑着躲开,直说不敢。
幼安竖起手指立在唇前,止住了她的笑闹声:“你们方才说,要给贺尚宫送饭,说的可是从前天后身边的贺锦书?她怎么了,病了么?”
团儿露出几分古怪的神色,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幼安说,她本就是个胆子大的,悄悄拉着幼安的衣袖说:“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只一样,你看过了立刻就走,别对任何人说起,不然你可就要害惨我了。”
幼安自然点头答应,跟着团儿往含凉殿后的院子走去。她知道天后要跟上官婉儿批阅文书,一时半会不会出来,倒也不太担心会被天后撞见。
既然正好要去一趟,团儿便带着幼安顺便绕路到含凉殿中宫人吃饭的地方,取了饭食给贺锦书带去。那些饭菜粗粝难咽不说,还都已经放得凉透了,即便是普通的内弘文馆书女,也不会吃这样的饭食。
幼安皱紧了眉头,却并不说话,只跟着团儿一路走过去。团儿熟门熟路地绕过一处假山,推开一扇房门,灰尘随着房门吱呀的声响四下飞散,贺锦书就站在房间正中。
团儿拉过一旁的小桌,把饭食放上去,贺锦书半蹲下身子,用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把食盒里的东西送进自己口中。她的身上并没有镣铐一类的东西,双手也活动自如,只是双脚始终不曾移动分毫。
幼安的目光向下移动,终于在贺锦书衣衫下摆的拂动中间,看清了她双脚所在的位置。其实她根本看不到贺锦书的双脚,因为足腕以下,都已经被石泥牢牢地铸在地面之中,除非把这里的地面整个掀起,否则,她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这处房间,甚至永远不可能再这处房间里走动。
天后对贺锦书如此暴怒的原因,幼安一下子便想到了,因为李旦曾经告诉过她,裴适真是从贺锦书身上拿到了玄机玲珑塔缺失的部分。贺锦书一直在天后身边侍奉,也始终知道天后在找这件东西,却没有吐露分毫,这在天后眼中,无异于背叛。天后可以容忍摇摆不定,甚至很欣赏那些敢于用自己的用处向她换取利益的人,可是她必定不能容忍,身边人的欺瞒和背叛。
幼安定定地看着贺锦书,看她一声不吭地吃完了冷硬的饭食,然后蹲下身子,在原地休息,却连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都做不到。在这之前,幼安实在想象不出,从前连鞋袜的颜色,都要仔细挑选、与衣衫相配的贺锦书,会变成这副样子,她只觉得一阵压不住的恶心翻涌上来,抬手捂住了嘴,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