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文瞧着胡林翼的神情,“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胡林翼,正是左宗棠写给张亮基的那封信。
整封信不过短短四五百字,胡林翼片刻便浏览完毕。他内心震荡,兀自不信,又在灯下细细查看。
官文见状,冷冷道:“张亮基全军覆灭,左宗棠走投无路,这有何奇怪。刀斧之下,并非人人都能视死如归。”
见胡林翼仍在灯下细细查看,官文心中不耐,拍了下胡林翼拿信的手,将信夺了过来。 “这可是要呈给御前的证物,胡大人倒舍得往烛火上凑?”
他小心地把信纸收进信封,又揣回怀里。见胡林翼怔怔地望着烛火发呆,似在思索着什么。
官文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胡林翼,心中渐渐不耐。 “胡大人,曾国藩马上要回湖南布防了,湖北巡抚之位,张亮基肯定不能再担任。”
他用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而你只是开缺待补,职衔并未降低。主要是三千索伦兵之事,必须有个说法。”
“你机敏干练,又带过兵。但你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切勿再行差池,自误前程。今晚回去,将给皇上的奏折写好,明日一同发往京城。”
“具体结果如何,皇上还得看我们的奏折,再行圣裁。”
胡林翼看了官文一眼,有气无力地回道: “部堂,罪员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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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林翼昏昏沉沉地回到住所,进了书房,摊开纸笔,开始写奏折。
但思来想去,只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昏哉,季高;惜哉,季高!” 又将纸撕成碎片,扔进房内的火盆烧掉,重新摊开纸。提起笔来,脑中跳出来的还是那几个字。
这一夜,书房里烛光摇曳不定,胡林翼的身影在墙壁上被拉得很长。他写了撕,撕了写,直到子夜时分,才勉强写就一封给咸丰皇帝的奏折。
第二日,官文、胡林翼、张亮基、多隆阿的奏折,被官文安排专人,用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往京城。
胡林翼叫来一名心腹,也让他骑快马,奔向左宗棠的家乡湖南省长沙府湘阴县左家塅。
过了八九日,心腹回来汇报,说左宗棠的一妻一妾、两儿三女,前些时日被左宗棠派人接走,不知去向。
左宗棠母亲在他十五岁时去世,其父于十余年前去世。现左家至亲,只剩下已嫁给两江总督陶澍之子陶桄的长女孝瑜,其余人员皆杳无音信。
向邻居及亲属打听,只说家人收到左宗棠的亲笔信,要他们前去团聚享福。但究竟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胡林翼获知消息,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也被事实击碎。左季高已提前将家人全部接走,看来真是死心塌地地效忠西贼了。
又过了十来日,咸丰帝派军机大臣祁寯藻(寯:同’俊’音)为正使,兵部侍郎穆荫为副使,一等侍卫、额驸景寿率御前侍卫数十人,到武昌传旨。
官文率湖北文武官员于武昌总督府大堂设香案跪迎,祁寯藻南向而立,穆荫展读诏书,景寿持刀监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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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览兵部奏报,咸丰三年酉阳会剿之败,三省大军竟为西贼所挫,实堪痛愤。今据《大清律例·兵律》并参照成案,着军机处核议定谳:
一、湖广总督官文,调度三省会剿,竟致互不策应,形同散沙。着降一级留任,罚俸二年,仍责其统辖两湖军务,若一年内无克复之功,即革职严议。
二、湖北巡抚张亮基统兵数万竟至全军覆没,仅身免于阵,按《大清律·刑律》“守备不设失陷城寨”条,罪当斩监候。姑念其前抚湘鄂微劳,从宽革职削籍,发往迪化军台效力赎罪,遇赦不赦。
三、湖南巡抚曾国藩拥湘勇之众逡巡不进,然查其粮械未齐属实。着降一级留任,罚俸二年,仍责其整饬水陆各军,防西贼东出。
四、贵州巡抚胡林翼折损索伦劲旅三千,本应军前正法。姑念黔省剿匪微功,革去巡抚实职,以三品顶戴帮办湖北军务,限一年内克复重庆,逾期锁拿问斩。
五、多隆阿所部既覆,改隶官文节制,戴罪编入湖北驻防旗营。
六、左宗棠以举人微末之身,私通敌营,妄献剿贼方略,致军机贻误。按《大清律·刑律》“奸党条”:凡奸邪进谗言、左使杀人者斩。着褫夺道光十二年举人功名,籍没湘阴祖产,家中男丁发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女眷没入辛者库;颁海捕文书于十三省,生擒者赏游击衔,斩首来献者赏都司衔。
凡统兵文武,当凛遵雍正朝《军令条约》:总兵以上失地者革职枷号,副将以下阵前斩决。
钦此。
咸丰三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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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穆荫宣读诏书完毕,被革职削籍的张亮基,即刻由二十名骁骑营兵丁押解赴新疆迪化,官文率胡林翼等一众官员接待钦差大臣团队,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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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城的风云变幻,两千里外的重庆自然无从知晓。
这日清晨,萧云骧正在自己那简陋的西王府中练拳,院门突然被推开,左宗棠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忐忑不安的彭玉麟和原本在门口执勤的姚福堂。
左、彭两人看见萧云骧赤裸着上身,全是肌肉虬结,精壮雄武。下身穿着条齐膝短裤,正噼里啪啦地打着拳,见两人进来,还说了声:“两位先生,请稍等一下,我再练个半刻钟。”
此时已是农历十一月中旬,清晨早已白霜满地,天气十分寒冷。这几日萧云骧难得安稳,又重拾早起晨练的习惯。
左、彭两人无奈,只得去萧云骧那间小屋的客厅等候,待萧云骧练完拳,又开始用院里的水缸冷水冲洗身子。
左宗棠和彭玉麟早已穿上棉衣,站在萧云骧三间房中间的那一间,即所谓的客厅。
听到院子里萧云骧哗哗的冲水声,左宗棠不禁向彭玉麟问道:“雪琴,这小子平日都这般?”
彭玉麟点了点头:“只要有条件,他都会如此。”
左宗棠嘟囔一句:“倒是个有恒心的家伙。” 朝右边的房间门口望去,只见里面是间卧房,房间简陋,一目了然。
只有一张床及床边一个衣柜,床上是一套被子、褥子、枕头等常规用品,衣柜门敞开着,里面只有几件衣服,还全是西军制式军服。
又看向另一间房,见里面有个书架,书架上放着十几本书,书架旁放着几件兵器,一支燧发手枪、一把腰刀,墙上还挂着一对铁鞭,宛如一个西军中下级军官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