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暮色沉沉,黑云压顶,兰若寺外依旧是那片古林。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咽之声,似哭似诉。
在那千年老树之下,姥姥端坐树干中央,面色阴沉,眼中寒光流转。聂小倩垂手而立,脸上带着几分不安。片刻后,姥姥忽地一笑,声音低沉又阴冷:
“小倩,你虽美,却心软。那宁采臣阳气浓烈,若能全部吸尽,我便可借其精魄冲破佛光之障。但既然你下不了手,便只好唤出‘她’了。”
话音刚落,树干深处,一道红影缓缓浮现。那是一名女子,衣着艳红如火,眉目妩媚,步履生风,走路时腰肢似能拧出水来。她双眸含笑,语音软腻:
“姥姥,您终于肯唤我出山了?”
聂小倩一见那女子,微微后退半步,低声道:“合欢……”
合欢轻笑一声,转身看着聂小倩,声音甜得腻人:“小倩妹妹,别来无恙啊。你又没能完成任务吗?”
姥姥冷声道:“少废话。那书生叫宁采臣,阳气几近鼎盛。你若能吸得他半身阳气,我便将剩下一半与你与小倩平分。”
合欢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舌尖轻舔红唇,低声道:“鼎盛阳气?呵……果然是上等之人。此人我接下了。”
聂小倩低眉不语,姥姥冷笑一声:“你也别掉以轻心,那书生身边有个和尚,叫做法海。”
“法海?”合欢眉头微挑,讥讽一笑,“传说中的秃驴啊。我听说他渡妖千万,却从未见过他亲手灭我树族。今夜便让我会会这位大德高僧。”
话毕,她身形一转,化作一缕红烟,悄然潜入兰若寺。
夜深时分,兰若寺内烛光微弱,宁采臣在一盏孤灯下看着手中书册,但眼神却已经疲倦,强撑着精气。他近日奔波,遇险不断,早已身心俱疲。
就在此时,一阵幽香悄然袭来。他猛地抬头,只见门扉微开,一道倩影倚门而立,红裙轻扬,步步生莲。女子眉眼含笑,容颜妖艳,犹如梦境般虚幻。
“公子。”那女子声音宛如泉水潺潺,直入心扉,“此夜风凉,小女特来奉茶……”
宁采臣一怔,正欲开口,却发现自己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那女子已将一杯茶送至唇边,柔声道:
“公子疲倦,不如歇歇……小女特来侍奉……”
她步步逼近,香气更盛,衣袂飘飘,根须如丝线一般从地板下缓缓延伸,悄然缠上宁采臣的脚踝,手腕,腰肢。
宁采臣只觉头脑发昏,双眼迷离,心跳加速,浑身燥热。再也无法思考,只觉得这女子是天赐仙姬,美艳不可方物,顿时心神沦陷。
合欢轻笑,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她根须微动,便可将宁采臣体内的阳气一点点抽出,如饮美酒,令人陶醉。
“啧啧,好精纯的阳气……”她低声呢喃,眼中光芒贪婪。
可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喝:
“妖孽!你骗得了施主,却骗不了我的法眼!”
话音未落,佛光陡然亮起,如昼如电,一声金钟大响震彻整座兰若寺。
合欢猛然惊退,立刻想要逃脱,却发现自己的根须被一股无形的佛力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法海盘坐床上,早已睁眼,双手合十,怒目而视:“你以为贫僧未察你来?你妄图惑人取气,今日便休想脱身。”
“秃驴!”合欢咬牙怒斥,红发飞扬,瞬间现出真形——她下身化作树根交织的藤网,胸前浮现树纹,双臂化为无数触手般的根须,在空中狂舞。
“你敢管我树族之事!我今日便吞了你!”
她一声怒喝,根须骤然暴涨,化作数十道藤鞭,呼啸着抽向法海。
“哼!”
法海手中拈印,口诵佛号:“唵嘛呢叭咪吽!”
佛光陡然暴涨,金莲从地而生,一一挡下藤鞭,发出炸响。藤鞭触之即碎,化为飞灰。
合欢怒极,身形骤然暴涨三丈,整个房顶被撑破,藤蔓直冲夜空,搅动风云。
宁采臣瘫坐地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方才那一缕阳气被抽走,已是元气大伤。
法海大怒:“你竟真敢吸其阳气!”
他掌中佛珠飞出,化作九九八十一道金光锁链,疾射而出,将合欢藤蔓层层锁住。
“啊——!!!”合欢惨叫连连,藤身被烧得焦黑,一缕缕黑烟升腾。
“孽障!”法海手指指天,“今日贫僧便送你归西!”
他口中再次念诵法咒:
“天龙八部,金身降临,显吾佛法!”
一道金光从天而降,一尊虚影佛陀在空中盘坐,手捏法印,万丈佛光笼罩合欢。
合欢瞳孔剧缩,明知不敌,怒吼一声:“我不甘心啊——!!!”
轰!
佛光落地,合欢在惨叫中化为飞灰,连根须都没能留下。夜空恢复寂静,风吹破瓦,月光洒在宁采臣惨白的脸上。
法海走近他,轻轻为其点穴疗气,半晌后才叹息道:
“此劫未过。姥姥不会善罢甘休。”
宁采臣虚弱开口:“大师……我……还能赶考吗?”
法海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北方:“你命运未定。功名利禄,已不是你一人之事。你是他们的目标,也将是——他们的劫。”
宁采臣喃喃:“他们?”
“一个个觊觎人间的妖。”
六月十七,天未亮,兰若寺外,雾气如潮,林中鸦雀无声。
姥姥盘坐在那片枯木中心,身旁依旧是被焚烧过的焦黑藤蔓,余烟未散。她的眼神幽暗如井,轻声自语:
“合欢已灭……那个和尚果然难缠……但世上再强的佛法,也挡不住‘心计’二字。”
她转头看向一旁跪坐着的聂小倩。
“小倩,这次你亲自去,靠的不是术法,不是魅惑……是情,是伪情。”
聂小倩垂头:“若我不从?”
“那就由我亲自出手。”姥姥声音冰冷。
片刻沉默后,聂小倩点了点头。
当夜,兰若寺内。
宁采臣辗转反侧,昨夜与合欢之战让他心神未宁,伤还未好,又听法海说妖患未尽,前路未卜。正当他要入眠之时,一股莫名的凉意袭来,他忽觉尿意高涨,翻身而起,正欲起身,忽见床前倩影浮现。
月光透过残破窗棂,照在那女子身上。她身穿素衣,容貌清丽正是——聂小倩。
“你是……你是那个女鬼!”
宁采臣惊坐而起,后背冷汗直流。
“嘘。”聂小倩轻声道,“我不是来害你的。”
“可你昨晚不是——”
“我昨晚并未出手,是合欢。我……我是奉姥姥之命来吸你阳气的,可我不想再听她的话了。”她神色复杂,眼神里有挣扎,也有一丝恐惧。
“那你现在来,是做什么?”
“我想请你……帮我演一场戏。”
“戏?”
“对,假装我已经吸了你阳气。这样我才能向姥姥交差,不然她不会放过我。你若愿意配合,我有办法掩盖你的阳气气息。”
说完,她从衣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符纸。
“这是我几年前从一道人那儿偷来的‘断气符’,贴上后,阳气便会被压制,妖怪嗅不到。”
宁采臣犹豫片刻,看她眼神清澈,又联想到她昨夜未曾出手,不像是作恶之人,便点了点头。
“好,我信你一回。”
符纸贴上胸口,果真只觉微微发冷,其余无异。聂小倩长舒一口气,正要道谢,忽然——
“阿弥陀佛!”
一声大喝震破夜静,兰若寺内佛光乍现,法海持杖而入,怒目圆睁。
“妖就是妖,你何必假情假意?贫僧岂会不知你要吸取施主阳气?”
话未落地,一道佛光锁链自法杖中飞射而出,瞬间捆住聂小倩四肢,悬于空中。
“啊——!”
“法海住手!”宁采臣冲上去,试图阻止,却被佛光震开几步。
“她并未伤我,她是在帮我避祸!”
“女鬼之言,怎可信?贫僧见得多了。”法海沉声,面如金刚,“她若不死,他日你必命丧妖口。”
“她是活人变的鬼,她不是那种为害人间的妖!”宁采臣喊道。
法海眉头紧锁,正欲再言,忽听一声冷笑自殿外传来:
“啧啧啧,这就是佛门清净之地办事的手段吗?擒一女鬼都如此兴师动众,啰嗦得很。”
众人回头,殿外两道人影缓缓步入,一人剑眉星目、衣袍微乱,一人长须飘飘、满面沧桑。
正是:令狐冲与燕赤霞。
“令狐冲?”法海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你怎会在此?”
“听说兰若寺出妖祸,便随燕兄来看看。”令狐冲淡然一笑,目光扫向空中被困的聂小倩。
“可你这和尚,一见鬼便打,未免太没分寸。”
燕赤霞一拂衣袖,冷声道:“我虽斩妖无数,但也知善恶分明。那女子眼神无杀意,不像合欢那等妖性之物。”
“妖就是妖。”法海冷声道,“哪怕有一丝怜悯之心,也不过是为了蛊惑人心。”
令狐冲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佛门高僧最懂因果报应,原来也不过是倔强老僧。她若真心想救人,你杀她,是不是又造了孽?”
“若留她一命,万一他日为害,罪责由你们来担?”
燕赤霞上前一步,手中飞剑已出鞘:“令狐兄,这和尚嘴硬得很,不如先把他打醒再说。”
法海冷喝:“若尔等妄动,便与我为敌。”
“那便来!”
令狐冲衣袍一震,长剑出鞘,如风掠影。剑招未发,气势先逼人。法海手中佛珠飞起,化出金色光幕将殿门挡住,二人顿时于佛光前对峙。
“宁采臣!”法海喝道,“你若执意信她,那便护她周全,若出一丝祸事,贫僧将亲手灭你与她。”
说完,金光忽收,聂小倩落地。她惊魂未定,望向宁采臣,目光微颤。
宁采臣挡在她前面,坚定道:“她若真有害心,我宁愿死在她手中。”
法海沉默片刻,转身离去,语气冷硬:“自误即可。”
燕赤霞收剑,望向宁采臣,淡声道:“你若信她,就护到底。别让我们后悔今日之举。”
夜深,风更冷。
而在兰若寺的黑影之中,一道腐烂枝干般的手,悄然探出土中——
姥姥,已现出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