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南正安披衣出门,却看见志林正在黑魆魆的院子里枯坐。
“你,怎么还在?”他淡淡地问。
志林等的就是这一刻,哥也是大伤初愈,并不想惹他生气。他在石凳旁枯坐等一晚上,就是为了和哥哥能有这种时刻,安安静静地说说话。
他的心目中,哥就是神。而现在这神,被那个可恶的女精灵缠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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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已过,北京的夜晚日渐寒凉。他出门还知道披件外衫,见志林穿着薄薄短袖衫,爱护之心顿起。
“老曲!”他唤。
曲丛生在厢房打开窗,探出了脑袋。
向他轻轻挥手,“上点热茶。”
“龙井还是观音?”
怕惊动屋里的女人,曲丛生步履轻盈地走近来,低声问。
“什么都行。”他看上去面色心平气和,语气不紧不慢地又问。
“我跟你说的去疤痕产品,网上订货了吗?”
“哦,我选了FRANKY,这应该是同类中效果最好的。订了,过两天从美国发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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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颔首表示满意,这才乜斜眼看看志林,
“有人好像要和我促膝谈心?”
志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坐石凳上的屁股又和他近了些,“不是,哥,”
“我没别的意思,可就是受不了你天天这样。”
他有点心虚地看着黑灯瞎火的主屋,努努嘴,“那个,嫂子睡了?”
“没有。”
南执起景泰蓝茶壶,倒了一杯黄绿色澄净的茶,递来。
志林惊讶一霎,稍后释然:她能睡才怪。那眼睛能整夜整夜睁着,戴付绿色隐形眼镜,就成森林里的猫头鹰了。
“薛志刚找你好几趟,想向你汇报上市的安排。那小子够辛苦,从美国到中国证监会,全是他一人在弄……”
“能者多劳。”
他气定神闲地喝一口茶,打断了志林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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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林心中讶异直通天庭,张着嘴愣愣看他半晌,才合上嘴巴,讪讪道,“那,那是。”
“但,他仍觉很多事不妥当,把项目的分析报告拿来让你过目,至少能给他指点一二,这些事,没人比你更有经验……”
“巨丰上不上市,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淡淡开口。
此语令志林几乎惊掉下巴,这还是他哥吗?整个变了个人……
他呆呆地看着哥,而哥下面的话更让他一激灵。
“我只在乎她是不是还活着。”
哥轻轻吹茶上浮沫,语气淡得似有如无,“谁能让她开口跟我说话,我就帮谁。”
眉宇不经意间闪过的、万念俱灰的表情,玩世不恭、淡泊世事的表面,背后原来是更深层的东西:
那是情爱的魔障,聪明的神,居然也在其中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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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莫名的怒气陡然而生。
“哥!你醒醒吧!”
志林‘当’一声放下盖碗,站了起来,“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什么样的事情在你面前,你都不会轻言放弃。巨丰上市是你最早、也是一直在坚持的想法,你曾说不管多难都决不放弃。这件事一旦成功,今后你再没什么怕的了!”
他脸上现出愤怒的情绪,“可你的斗志呢?壮志凌云的野心呢?你为巨丰设定的前景、给我们带来的希望呢?!”
“你怎么可以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要做的事?!每天只跟一个女人卿卿我我?!”
哥定定看着他发作,不发一言。
盖碗在茶杯上轻轻地、一圈一圈划着弧线。
忽然,嘴角牵出清冷的微笑,带些许落寞,如同吐露心中感悟般,认真地说,“有时候,野心这东西可有可无。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对我来说,重要的根本不是那些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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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的人,都喜欢别人和自己一样,讨厌别人与自己有不同。想立于众人之上的人,又何尝能出人头地呢?因为众人的赞同而心安理得,其实你的才能不及众人的多。”
“志林,你要学会认真看待你现在已经拥有的一切。
我们能有今天,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了不起,而是因为我们太走运。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看上去是天下最稳固的事了,但若你不善于含朴守拙,过于锋芒毕露,你拥有多少,总有一天,会失去多少。”
他抬头看看天,灰蒙蒙地,不仅星星和月亮的光芒不见清澈,就连远处高楼大厦的灯光,亦笼罩在团团的雾气里,模糊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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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天空和新疆不同,如果不是发生这么可怕的事,他一定会在草原拥着她看星星、看月亮,看晚风吹拂下的湖水,遥遥眺望那神秘幽深的雪山。一同崇拜天与地、手拉手匍匐在大自然脚下。
而这里,只有阴霾的天空,星月之光总被污浊的一切遮掩,他,亦不喜欢,亦感到万分难言的压抑。
“我的确很想做一些事,但做出来只是为了让她开心,让她崇拜。我喜欢她了解我、为我感到惊喜,喜欢她享受我的成功,因为这世上总有人懂得毫无保留地欣赏;而我,会陶醉在她的这种欣赏里。那,就是我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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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呼吸一口气,过往的一幕幕甜蜜场景,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浮现,荷塘旁读书、舞池中拥舞……
听那些音乐听得入神……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的百媚千娇……
乱发脾气之后臣服在她的回眸一笑……
离家出走那晚他的焦急万分……
即使什么都不做,她只陪伴在他身边,静静地坐着,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往事……
平淡的温馨,无需言语,眼神和心的交流,就足以表达没有说出口的一切;
但居然,他就感到那般幸福……
那般快乐、满足……
如同这种默契与生俱来,赶也赶不走;而那深爱的感觉,亦无需做任何渲染,他对她的呵护和情爱,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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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尽是黯然神伤,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如果她不在了,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给谁看的,也不知道做得再成功,目的是什么?所谓高处不胜寒是对的,因为当只有你一个人站得高的时候,你对这个世界会寒心。即使我拥有一切,还是会那么孤独;而若有她陪伴和分享,所有的一切才会让我感到由衷的快乐。”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读书不如你多,但最喜欢这句话。这四件事,我最推崇的是其二:齐家。”
“若你是我就会明白:这种孤独有多可怕,而找一个真正懂你的女人,又有多难。”
他唇间的热气,在空气中发散出稀薄的水雾,热情温暖了周遭的凉淡气氛。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太大,志林;我心里没你所想的那些身份,只想做我想做的那种温情男人;即使是世俗眼中不堪的卿卿我我,又有何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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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承认嫂子很好。”
志林的脸色变得阴暗起来,因为心中疑虑一直不能释怀而终于在此刻爆发,“但是,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
“你对她毫不设防,你怎么知道她愿意跟白天龙离婚,不是为了你今日的功成名就?!十年前的当初,她为什么不跟你?!”
急切地纠结着眉,“马萨就快要生了!怎样也要去看看!
你不是薄情寡义的男人,可是,别忘了,你再怎么宠屋里头那位,也要想想马萨怀了你的亲骨肉!”
“马萨的事你还敢跟我说?!”
他脸上漾起了不怒而威的淡淡责备,“既然已经如此,她的事我自有安排,不用你管。”
又想起了他的上一句话,突然紧缩了眉,“你以为你了解她?!她图我有今天?你把她看得浅薄了,也不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我认识她的时候,你才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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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话不投机,气氛回归沉默,志林想了好久才又开口。
“那件事怪我,我不该自作主张让马萨去你房间……可她曾跟你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她跟你五年,爱你爱得那样辛苦……
你让我怎么忍心看下去?……可也没想到,最后事情变成这样……”
南正安这才仿佛认了点真,不解地看着很少提这个话题的志林。
“你怎么了?”
他的语调依旧那么沉静,面色不见波澜。
马萨的事,其实一直是他心中死结,不知如何跟然然解释,怕她那火爆性情容不下马萨的单纯。
千不该、万不该,他是男人,不该情不自禁、酒后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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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林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眼中的哥哥,此时不管自己做什么,心已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哥所有的心思都不在这里,也对所有的一切‘不相干’充耳不闻、过耳成风。
志林静默地坐着,心里莫名地沉重起来。
而更陌生的沉重感,来自于哥的沉默。不投机的话题说到这里,沉默是唯一的理由。
一种可怕的预感笼罩了志林,让他瞬间将期望跌倒在这座冷漠的山面前。
果不出所料,他等来哥一句话,温和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
“你回去吧,巨丰的事,现在我都交给你。你有学识又有能力,管理起来不会比我差,”
他的目光重又变得温情,仰望朦胧晦涩的月亮,如同她的神智不清正在其上逡巡,和着清风,语气淡淡:“一生最踏实的感觉,莫过于始终有她陪伴……
不管是去哪里都好……草原戈壁、海洋高山、体验国外风情……
她喜欢一切美好的、漂亮的东西……对什么都好奇……
跟她一起看这个世界,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我以为她可以享受我提供的一切,但如果她不能……
那么我就和她一起,体验这种‘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