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终于站在这个四合院的院门前。
从外院看上去,和我所住的一样温馨、鸟语花香、绿植密布。灰白的影壁没有鲜艳的油彩,外廷古朴而又浅淡的素净气息,并不能掩饰内院的别有洞天。
心上涌起了莫名的苍凉:原来,住在他买的四合院里的女人,并不仅仅只是我。
一个情有独钟的痴情男人,一个苦恋我十年、口口声声要与我缱绻一生的男人,原来他的出离承诺,亦是人间神话——
这样的男人,在神州大地已绝种了……
*
踏上石阶,越过影壁。为了不让权涛紧张,我没拿车里的枪。
你们以为我会杀人吗?不会,我尚有良知,不过是想看看——
看看能和他生孩子的女人,能让一个男人强奸另一个女人来抱复‘他’的女人,长得什么样。
我看到了,看得很清楚。
但是心里突然很酸很酸。
院子里有三个女人,很容易看出来哪一个是保姆,另一个女人是我见过面的黄玉梅,还有一个,就是马萨提娜。
高大、火红的一棵石榴树,已结了果子。或许在我来之前的夏日阳光里,红花满树,碧叶揽枝,榴花似火,绿肥红瘦,那一幕一定非常地美丽……
她坐着看不出身材,穿着墨绿色的羊毛裙,身上裹了一件羊绒的披肩,米色的。
贤良淑德的颜色,良家妇人的保守打扮,淡淡的温馨气息,在整个院落蔓延。秋后的海棠、金黄的叶子,灿烂的正午阳光从叶子的间隙斑驳地洒下……
什么样的心,可以从天高海阔的万里草原解脱、背井离乡,只为了一份爱,在此四角的狭小院落蜗居、忍受寂寞?
她是标准的维族人,高鼻梁、深眼窝,皮肤细腻洁白,就像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有着孤绝的美。完美的鹅蛋脸,脸颊有着珠圆玉润的美感,高挺、端正、肤若凝脂的鼻子,是这脸上最耐看的部分;丰满、鲜艳欲滴的红唇,微微地嘟着,象玫瑰花凸凹有致的花瓣,有让人欲凑近一亲芳泽的欲望;眼珠黝黑黝黑的,有着灵动的、活泼的气息。明眸善睐、顾盼生姿。那米色披肩,透露了民族的风味和气息——绣在黑底色绒布包边的镶金珠,穿在她的身上,只显得璀璨夺目。
她在一只个性稳重的黑色木椅上坐着,微微欠身,抚弄着石桌上的摇篮。
鲜艳、柔润的嘴唇微微地开启,用充满母性温情的笑,在对待她的宝贝。
*
那应该是一个初生的孩子,还不到一尺长。秋日的阳光照得如此透彻,嫩嫩的皮肤简直是透明的。妈妈一逗她,那半睁半闭的眼睑内里,有澈亮的黑色,滴溜溜地顺着眼前的红色小球,在轻缓地转。
我慢慢地走近,眼前迷离蔓延的是马萨脸上那甜蜜的表情,贝齿微露,透显出比吐鲁番的葡萄还甜的满足,整个人笼罩在淡淡如烟的幸福里,看上去与形容枯槁的我,截然不同。
她看见了我,对上我灼热的注视,站起了身。
“你是……?”
普通话还不标准,带着那久违了的维族味。
她身侧的黄玉梅,已经懵了,瞬间急慌得捂住了嘴。
我身后的权涛,仿佛要上前跟我说些什么,我没有理。
在这一刻,我的世界失声了。
*
我表情茫然地走到那孩子的摇篮前,自上而下地看着。
粉嫩粉嫩的孩子,还不会笑,皮肤中细微的血丝在白嫩中透着绯红,就像桔瓣透明的内瓤;小眼睛眯成一条柔和的线。铺着锦缎垫被的摇篮,位置摆放得细心而又恰到好处:她的柔嫩、吹弹可破的脸,掩映在石榴树的阴影下,而那内里穿着有金线描织图案的肚兜、外面是全棉套装的四肢和身体,完全在阳光笼罩之下被温暖、被呵护。
我眼睁睁看着,她半闭着眼的小脑袋,无意识地向我转了过来,白嫩的小手漫无目的地松松抓握,不知畏惧地在我面前挥舞。
心里泛起一丝难言的酸楚——孩子:
难道你不知道在这样凄苦的心面前,你这样天真无邪的举动,就是一种让我坠入苦涩深渊的挑衅吗?因为我,嫉妒你母亲幸福的女人,那颗丑陋的心已在此刻皱缩成了一团……
仿佛,从她的眉眼之间,真能看出他的几分样子。没有鼻梁、眉毛很淡,嘴也没有长开,眼睛也是半睁不睁的,但是,有高高的、明朗的额头,有神似的脸型,真的,能看出他的韵味。
心不可思议地抽痛起来,突然哈着大口的气,眼泪奔涌而出。哽咽着也不能止住那奔腾而出的感情——
这明明是我跟他的孩子!
这明明是我跟他的孩子!
*
疯了似地上前要去抱,马萨被我的失神落魄、无法自控的举动弄到惊恐万分。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她急得过来想抱住我。
我粗暴地一掌将她推开,她好像也是没什么力气,轻飘飘、软绵绵地如同踩着云雾。
我还要奔向那个孩子,双手带着急切的渴盼,如同要抓住幸福的最后一段尾巴般投入。
但身后有人用很大的力气抱住了我。
我拳打脚踢,如同疯了似地发泄,所有人都被我吓傻了。只有抱我的人,始终用那么有力的力量,环住我,不禁锢也不勒止,只环住,不让我靠近那孩子。
*
我泪眼朦胧地回头,看到是他。
他的眼里满是伤心和疼惜,仿佛心里有着和我一样的泪。他用那么深的心看我,如同已经腾好了一个洞,让我就此深深地埋藏进去。
可是……南正安……她好漂亮……
她也好幸福……
我的心里真的好痛……
我对我没有的、已失去了的一切感到这么无助……
终于,我折腾累了。瘫软在他的胳膊上。
他回头向马萨说了句什么,弯腰将我打横抱起,卷曲长发在空中飞舞的空隙,我看到了马萨脸上绝望、心碎的目光。
只是一闪而过。
*
然后,我就被抱上车、送回家。
他的胳膊始终紧紧地笼着我,仿佛一放手,我就会摔到地下。
在床上,他在我背上垫好靠枕,擦干了我的眼泪,目光专注着悲伤,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好久好久。
然后握住我的手,唇深深地吻在我冰凉的双手上,亦是好久好久,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