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芭蕉树哪有什么好形貌,不过是生在天家这朱墙内看起来比种在宫外的庭院里要多少金贵些。可寒风哪管得了这些富贵,一样吹干了叶边干黄卷曲、蜷缩耷拉着也终究透着萧瑟。它在夏秋的阳光里努力结出了一簇蕉此刻被这严寒所染冻得发黑,景子璎摇摇头为最爱摘院里瓜果的景子瑜可惜。原本成片的萱草也不绿了冻蔫儿了般软塌塌的趴在石头上;槐树叶子早被秋风吹散,光秃秃的只剩黑压压的枝干,那里露出一个半尺多的鸟窝,鸟蛋要是没落在丁家两兄弟手上该是平安孵化了,可雏鸟振翅离家后这全家一起挤挤攘攘的窝最终也被废弃。
景子璎觉得离开这里好像是没多久的事,可不知是这院子已经重新布置过还是怎的,七拐八绕却恍惚得有些记不清路了。
“这里有那么大吗?”“是这条路吗?”他绕了一段路喃喃自语,在园子里的一处假山石旁站定。
“小主要去哪里?奴才可以引路。”不知何时他身边站了个人,悄无声息的来了这么一句。
空园子里只身一人走着,身侧却突然出了一句人声,饶是景子璎这样并不胆小的也被这恐怖画本里的经典情节吓了一激灵。好在他穿得厚实,面容也隐在长毛裘领里,倒没露出过多惊慌给旁人看去。
景子璎循声回头,没见人,正疑惑的低头才总算看清这人。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太监,个子不高,圆圆的小脸上还挂着些孩童特有的虚膘,肉肉的、白净净的眉眼弯弯,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透亮,鼻头和脸颊大概是被冻了泛着些红,年画娃娃一样笑得人畜无害。
“你是这院里的?”说罢从袖内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方才从皇后那带来的豌豆黄。
“谢小主赏。”孩子接了东西仔细的揣进怀里,又答了话。
这园子早已无人居住,好在天家地界再无人住也不至于荒废,眼前的小太监和他师傅暂管些这园子里洒扫看门的活计。那小太监显然认不得他,但看得出是个很机灵的,知道这宫里除了他们这些个奴才其余的就都是主子,何况这小主子衣着华贵还生得这般好看又给自己好吃的。
对那孩子描绘了几句,又说引到去处还有赏赐。到底孩童心性,有了食物和赏赐的诱惑,那孩子引路时不可谓不殷勤。
来到水榭,原本的桌椅已换了大半,景子璎最喜欢靠着的那张楠木贵妃榻已再寻不着了,好在那张大家一起围坐吃茶的桌子还在,只是桌角有些破损,旁边几张太师椅也应该是后来配的,看上是那么的不合宜。找了个以往常坐的位置,还不等他动作,那小太监就很有眼力见的拍了灰等秦子璎坐下。
秦子璎笑着道谢坐下后摸出一块银子给了赏。
那小家伙千恩万谢说了好些吉祥话,不招人嫌,很是可爱真诚。景子璎有些欢喜,看着他眼里却不知怎的泛了红。他收回眼光,想看这一塘池水,可池水早干涸了唯剩的那些也结了冰。
小太监不认得秦子璎,也并不知道这大冷天的身娇肉贵的贵人小主不在自己院子里烤火歇息非跑到这冷飕飕的池塘边来看什么,可他只是为这事烦恼了一下心底又乐开了花。之前他只见过铜板,连一吊钱都是很难看到的,可他知道银子、知道这比许多吊钱还值钱,师傅是宫里的老人,一月都拿不到那么多月钱,可他却有了那么白花花亮晶晶的,要怎么花呢?又或者先要想想怎么藏起来……
心里还计划着就听这‘贵人’问他:“可被赏名?”
“禀小主,奴还在和师傅学规矩,不曾有贵人赏。”
贫家子多贱名,常叫什么狗蛋、二丫、小麻子,实在有些不符合皇宫内院高大上的气质。这赏名说的就是太监宫女学好规矩被分派各处前改的名字,多是掌事公公、嬷嬷给取个吉祥又顺口的;也有偶遇贵人合了眼缘给赐名的。
“那你原叫什么?”不知怎的突然想追问一二,一边起身在这水榭内四下看看。这水榭荒僻已久,景子璎从墙角找到一只小凳,好像和这桌子原是一套。
“断了根来到这就是要断了前程往事,以前的名啊姓啊都不要再提。”这是师傅教他的;“主子问话要老实对答,不得隐瞒。”这也是师父教他的。
小太监想了想,又看景子璎面容和气想了个折中些的办法于是惶惶道:“奴才贱名不值得污了小主的耳……若小主不嫌弃可赏一个给奴才。”
主子赏了名就是要收到自己宫里的意思,景子璎宫内无殿无院,没有收他的道理。
景子璎一边听他说,一边想着把眼前的小凳放回原位,他琥珀色的眸子半眯着,环顾左右却因为这湍急而走的岁月里已忘了这凳子应放在什么地方而显得有些茫然。
那小太监是极机灵的,看景子璎没说话,猜想是不想收自己去当差的,于是体贴的不想让人为难:“奴才有个小名叫小青儿,小主暂下可唤来吩咐。”
“清儿吗?”景子璎半眯着的眼张大了些,他没细问所以不知道那孩子家以前是帮织布坊染丝的,所以几个孩子都叫青儿、红儿、蓝儿一类……他盯着这孩童看了许久,眼底似有一汪春水被一粒石子搅动,‘咕嘟’一声,溅起涟漪,但随即恢复如初再寻不到痕迹。
有些什么他特意回避、不去回忆想起的事情显现,他喃喃道又念了念这名字,前程往事一点点在眼前划过,景子璎望着冰冻的池塘出神,脸上是盈盈笑意。那小太监也不知这名字是招人喜欢还是讨人嫌了,他偷偷看着景子璎的半边侧脸,是温柔又专注。他心道‘应该没惹祸。’顺着秦子璎的目光一同看向那冰面和残荷,看不出什么也还是这么陪着看着……
“你快把那凳子放下。”
“我这就是要抬给如兰姐姐座的。”
女孩浅笑夸了句,坐下后给那两孩子剥橘子吃。
“怎的入了秋还热煞人了,昨儿就喝的八宝擂茶,今天换个吧,又是红枣又花生的实在让人燥得慌。”他嘴里说着热,一手只把文人扇扇出了残影,一手扯着衣衫领口敞气。
“入秋喝擂茶可解暑气化秋凉,不喝这个你倒想个好的来。”那白衣胜雪在他身旁落座,却是一副雅致轻缓。
不等那人回答,早有人抢白:“我觉得方山露芽就不错。”
“不如顾渚紫笋,叶形舒展。”另一人道。
“汤色黄绿、滋味浓醇,还是寿州黄芽更好。”
“紫笋更佳!”
“明明方山露芽才是最好的。”
期间又唤了身边随侍的宫女太监附和,一时间如百鸟齐鸣、夏蝉高歌,好不热闹。
“你们别吵了!您宫里头什么茶没有,费跑到我们这里瞎掺和,要喝快回去,管他什么紫的绿的方的扁的保管比这舒心安逸。”林沐一个眼神白过去,他本就喜静,想喝着茶再舒舒服服的看几篇书,如今这般聒噪景象一个头闹成两个大,哪还看得进去。想到这又是一记眼刀,都怪他景子瑜。
景子瑜收到这眼神,内伤不轻,心领神会赔笑道:“八宝擂茶好,不换了、不换了。”
可丁浩、丁洁两个煞星哪里肯让,这同日生的一双冤家往日里就爱为些鸡毛蒜皮争个你长我短,这作势口仗就要加进拳脚来。
刚巧今日秦昱清不在,这两个泼猴没了如来管教只管撒泼。芝儿眼见新作的桂花乳酪她小主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就摔了个满地黄白,实在劝二人不住忙叫秦子璎帮忙,也就他还能治一治。可一转身,秋风正酣她那同样不省心的好主子就这样靠着廊柱围栏打起盹来,身上连个小毯薄衫都没盖,她心道:“一个二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讨债鬼!”忙叫福顺:“还不快让主子起来,赶明若受了凉可仔细你们的皮!”
福顺结束吃瓜,赶紧跑到秦子璎边上,轻声细语的喊着“小主、小主……”
……
“小主!”
……
景子璎笑盈盈的回了神,等眼神慢慢清明秋景成了这一片萧肃的雪白。
哪有丁家兄弟、哪有如兰姐姐、林沐不在、景子瑜也不在;芝儿早已叛离如今怕早就随了心愿成了宫里的贵人、富顺死在那日为救秦昱清出逃……
曾经满满当当十余人的水榭内没了茶点餐食,他们不用再卯时艰难的爬起来读书、也不用担心亥时后嬷嬷们会来催促安寝,昔年种种都如寒夜明灯微小却带着暖暖的光,就连和她老是不对付的柳婕都蛮狠得有些可爱了。柳家得势,她成了御封的县主也不知怎样的夫婿才能管着她那般脾性。
景子璎很少让自己沉溺于往昔,那些记忆再好再坏如今也只剩空悲切。
他的身旁早已空无一人……
“小主!”那小太监又唤了唤,见景子璎回神看他才笑着说:“下雪了,这穿堂风最是厉害,小主要不要唤人备个手炉、汤婆子?”
景子瑜揉了揉有些发干的眼,才注意到这漫天的一场大雪。
而那些过往,也都如这园子里花草干枯着,被这茫茫的雪花盖了严实,四下苍茫、再难寻。
他摆摆手示意不用。
其实这孩子和福顺并不像,可也许是这庭院旧景最易思念故人,他就这么一时不察沉溺了须臾。
才发现小太监双手通红,穿得不算厚实。也是,这无人偏院的洒扫看顾算不得肥差。
他脱下大氅想给小孩披上,又发现自己的身量比起那小孩实在宽大冗长了些。索性将鹿皮绒的手套、絮了鹅绒的棉服都脱下给他,又是蜀绣的钱袋子、金镶玉的腰带、连同那玉坠金戒指等一件不留都赏了出去。
那孩子哪里见过这般厚重‘赏赐’,又听家乡老人们常说“寻死的人会把自己的外袍靴袜都除尽了再走,这叫赤条条的来无牵挂的去。”要不这人怎么好端端的往这冷清园子里钻,都对上了,这才见了就给吃的给银子的善心漂亮人儿怎么就要寻死去了呢!
洪水过后又提了赋税,为了爹娘弟妹能活,父亲千万个不忍心却只能把他卖给人牙子,后来辗转到了这红墙绿瓦里为奴。他自小聪明勤快,老人家都说他以后是有出息的,他也这么认为。如今只是时日尚浅,还没正经伺候过哪位主子,又被派到这偏远园子里所以遇人不多,可只要是有个机会,他相信自己会有出息存下好多钱寄回家。今日他远远见一人入了园,以为是贼便偷偷跟上,走近才见那人衣着华贵必然就是师傅口中的‘贵人’。他以为自己能遇见个主子,换个更好的差事,所以搭了话,引了路,谁想机缘他一时间急得没了主意,鼻尖一酸、眼底一红眼看就要哭。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不要了……呜呜呜……你别死啊……什么事过不去嘛……呜呜呜,再想想办法啊……活着总能解决的啊……呜呜呜……你别死啊……”师傅才教过他“眼泪要往肚里咽,别留出来平白脏了贵人们的眼。”、也教过“死啊四啊都是忌讳,万不能说。”他学得很认真也记得很牢,可此时却顾不上这些,他就是很难过,连同净身时的疼、偏偏是自己被卖掉的委屈、不能见到家人的苦楚都嗷嗷的哭了出来。
那小太监哭得伤心极了,话也断断续续,景子璎好不容易听明白了,觉得这场面实在有些尴尬。可他心底又升起了些暖意,被那单纯善意熏得暖暖的。
骂他背信弃义、不男不女、咒他快死、又盼着他去死的人太多,却好久没人对他说希望他不要死。
景子瑜如今的身量不矮,只能蹲下才能和小太监平视,揉着他的头发,笑着说了声:“谢谢!”…像极了某一夜,有人对自己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