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上天没有给他沉溺在后悔与悲伤中的机会，阿苏娜公主骑着枣红色的北地骏马像一阵宝蓝色的风暴翩然而至。“兄长今日来得有些迟了！”
秦昱清不能说明昨夜辗转难眠，只能替她牵马等她从马背上跳下来。“有你在我不来也是可以的。”他笑得极宠溺，说的话却是真心。靺鞨女子是草原上最自由的鸟儿，善舞也善武，而北境的明珠阿苏娜正是其中翘楚。
“说得也是！”
看着兄妹两人的互动，景子璎想起自己也曾有个阿兄，也曾为自己牵马……不由得眼眶又有些红。
女孩子最是细腻敏感，阿苏娜公主第一时间发现了景子璎的异样：“英王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被这北地的寒风冻着了？”关心又不让人出丑为难，她想找些事转移一下景子璎的情绪“难得来一趟，不如我们来个骑射大会？”
“不要胡闹！”
“我们不拿刀剑，只比骑射…既不会伤着人，也有意思，不然你让英王他们就这样干坐在一旁看我们？那多没意思啊。”她索性不理这个太谨慎的兄长，对着景子璎说“英王觉得如何？”
才见了靺鞨的铁骑队列，那样骇人的气势裹挟着每一位使团成员，此时如果不同意实在有些灭大夏威风。在他的谋划里确实需要一个有力的同盟，而靺鞨是不是有这样的资格，景子璎也想借此机会好好地探探王子的底细。
“好，那一边出两个人，一人比驭马骑术，一人比射箭如何？”这样也不至于一局定胜负，输了没脸。
“好呀！我与额伊根一起。”
“你忘了，他外出了。”秦昱清提醒。四日前边境传来密报，可大夏使团即将到达，秦昱清实在脱不开身只好派了乌错过去。
公主对着景子璎满脸遗憾的说:“哎，我本想介绍你们认识的。我的额伊根是他的好兄弟，是束河部最厉害的勇士……”
“束河？”
“额伊根是汉话爱人的意思…”秦昱清忙打岔“他不在我陪尊贵的公主一起参加可以吗？”
“那就只好这样了。”
在阿苏娜和清歌一唱一和的相互逗趣中，景子璎暂时放弃了对这束河驸马的好奇追问。他只擅弓箭骑术平平，自己的‘额伊根’南柯平日里连走路都不想亲自进行，自然也是不能参加的。于是从金吾卫中选了个人来。
“只比赛多没意思，不如拿些彩头出来？”景子璎背着借兵的任务，总要在使团面前做足样子。“赢了的人可以向对方提一个要求。”
“这……”秦昱清当然知道英王所图正要回绝就听身旁阿苏娜公主应承“一言为定，到时候英王可不要赖账哟。”显然已是胜券在握。
见识过清歌王子的策马速度，景子璎主动提出比射箭，却不想阿苏娜跨上马背由她开始先比马术。
她策马而来，如一道蓝色闪电劈开草原。
枣红马四蹄翻飞，草浪在蹄下迸溅，而阿苏娜稳坐鞍上，腰背笔直，唯有发辫上的丝带在风中猎猎作响。金吾卫夹紧马腹紧追不放，说是随便比比却关系大夏荣辱，赢了他前途无量，输了怕不好交代。于是铆足了力气，将手中马鞭甩出火星子。
眼看就要追上，前方突然横着一道丈宽的溪流，马匹毫不减速，阿苏娜只轻提缰绳，双腿一夹——马儿纵身跃起，鬃毛飞扬如燃烧的火焰。
落地时，她忽地侧身，左脚踏镫，右腿凌空一展，整个人几乎与地面平行。疾驰中，她的指尖擦过草尖，倏地勾起地上那枚银亮的马鞭，待她直起身时，马已奔出数十丈，而她只是扬手一抖，长鞭如蛇，在空中甩出一声清亮的脆响。
“赢了！”靺鞨勇士大喊，由衷的为他们的小公主骄傲。
为表大国风范，使团这般也起身鼓掌，心里酸涩面儿上也要装出不在意，一个劲的夸赞公主“英姿飒爽，不让须眉。”
压力给到景子璎，他心中庆幸还好没和公主比骑术，却在想起要和清歌比射箭时那点庆幸也变得沉重起来。
既然策马的路线是公主定的，那射箭的规则就可以自己出。景子璎的射箭是秦昱清教的，本是为了应付六艺考试，却不想真的喜欢上。景子璎知道自己力气不足，从小体弱也不适合舞刀弄枪，唯有这弓箭百步外可一击致命，所以专练准头。
“就射三箭，比谁离红心更近。”
春风猎猎，在北境大地上卷起未化的细雪。演武场四周旌旗招展，所有人肃穆而立，盯着场中央的两人。
“殿下，我愿先射，以示诚意。”秦昱清抚胸行礼，一双鹰目炯炯有神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清歌王子从侍从手中接过他那把大弓，手指轻抚弓弦，发出铮铮清响。他深吸一口气，搭箭上弦，双臂肌肉绷紧如铁。
“嗖——”
第一箭破空而出，如流星划过，正中十步之外的靶心红点。那靺鞨重弓最是有力，已将靶心射穿，钉在不远处的旗杆上，箭尾的白羽在风中微微颤动。
“这是我们草原上闻名的神射手！”不知谁喊了一句，靺鞨士兵中立刻爆发一阵兴奋的欢呼。
面具下嘴角微扬，不待喝彩声落，已迅速搭上第二箭。这次他弓拉半满，箭出如电，稳稳落在五十步外的靶心上。
这可急死大夏使团的各位大人了，英王善弓箭他们略有耳闻，可这‘善’是什么程度他们却从未见过，是否是溜须拍马的以讹传讹谁心里都没有底。
“好！”靺鞨队列中再度爆发出震天喝彩。
“神乎其技！”连大夏的几位使节也不禁低声赞叹。清歌王子技艺超群，最难得的是能根据第一箭的情况及时调整。
第三箭，秦昱清闭目凝神片刻，突然睁眼，弓弦震动间，箭矢如蛟龙出海，再次精准命中，箭落在红心上，却与白圈的交界处离得有些近。
靺鞨勇士彻底沸腾了，欢呼声响彻云霄。他转身向大夏这边行礼，眼中满是傲然之色。
一袭狐裘罩着月白锦袍，玉冠束发，面容俊朗如刀削。他缓步走到场中，步履沉稳，丝毫不为清歌王子的出色表现所动。见景子璎面色不变，南柯递上那把弓身雕龙画凤镶嵌着宝石的华美紫檀长弓，笑着逗他“中看不中用。”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又好看又好用。”两人一番调笑，使团大人们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殿下，可有把握？”随行的侍卫统领低声问道，眼中满是忧虑。
景子璎淡淡一笑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抚过弓弦，感受着它的张力。
站在射箭线上，感受到无数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第一箭。”景子璎轻声自语，搭箭上弦。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嗖——”第一箭离弦而去。
十步的靶心并无难度，只要练过几年射箭一般都可命中。
忽然，一阵侧风吹来，卷起他的衣袂。眯起眼睛，感受风的方向和力度。景子璎却面色如常，只是静静注视着远处的箭靶，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第二箭。”景子璎再次搭箭，这次他调整了站姿，左脚微微前踏，身体侧转三十度。他缓缓拉弓，肌肉线条在锦袍下若隐若现，弓弦被拉至耳际，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线。
全场寂静，只听得见风声呼啸。
“中！”景子璎一声轻喝，箭如惊鸿掠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不需确认他已知晓箭头必然精准的命中靶心！如他所料那箭簇深深嵌入红心，箭尾的白羽剧烈颤动，发出嗡嗡声响。
“好！”大夏使团终于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清歌王子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不敢相信地盯着远处的靶子。这一箭不仅正中红心，而是射在红心最中间的圆点上分毫不差。
景子璎没有理会周围的骚动，他闭目凝神，感受着心跳与呼吸的节奏。突然，他一手高抬朝向天空，任凭寒风裹着冰晶流过指缝。
他睁开眼，目光如电。搭箭，拉弓，动作一气呵成。紫檀长弓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弓弦紧绷如满月。
“这一箭，为大夏！”箭出，如龙吟九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追随着那道银光。箭矢破空之声尖锐刺耳，撕裂了校场上的寂静。
“砰！”
一声脆响，箭矢不仅正中靶心，更是又一次精准无误的落在了中心圆点上。
全场鸦雀无声，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太妙了！”阿苏娜公主也被这般精准的箭术折服。“兄长居然输了！”她望向秦昱清，却见那人像是被震撼到了，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瞳孔里涨起琥珀色的潮水，虹膜纹路在逆光中裂成千万片棱镜，汇在眼尾成了将坠未坠的一星流光，然后精确的落入记忆深潭。
秦昱清视线开始扭曲坍缩。阿苏娜试探的叫了声“兄长？清哥！”仍旧没有反应，只见他睫毛震颤，像暴雨前迁徙的蝶群。
“怎么可能！他们是很相似有着同样的名字，却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秦昱清脑子里重复出现这样的自我劝诫，每个神经元都在尖叫着确认这不可能存在的相似度。他的眼波流转间析出细雪般的光尘，那是十年前某个黄昏在银杏叶脉上跳舞的夕阳余烬。
喉结滚动带起锁链般的锈响，吞咽的动作将现实切割成回忆的片段。此刻秦昱清左眼映出的是此刻的晨光，右眼却沉淀着往事的夕阳。……
女孩又一次脱靶，接连三日，挫败感袭来。她心情不悦的撅嘴皱眉，有些怀疑自己这副细胳膊细腿是不是真的可以驾驭百步外的距离。可明明是自己求秦昱清教的，如今又说要放弃会不会显得很儿戏？他纠结着，偏偏身旁的芝儿还火上浇油“要么今天就到这吧！小主也累了。”
秦昱清赶紧安抚:“你看，前几个箭把你都已经射得很好了，就差这最后的箭靶，是是有些远可并不是做不到的。你要感受风，判断它的力度，然后利用风。”
“怎么感受？”女孩又说了奇怪的话“这是风力几级啊！”
“像这样！”秦昱清伸直手臂张开手掌“去感受风吹过指缝时的状态。”
“这样？”女孩学着他的姿势。
“对，感受到了吗？”
“嗯——没有。”
“你再好好感受一下！”
女孩抬头望向手掌的方向，甚至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高所以感受不到阿兄掌中的那一缕风。她拼命踮脚向上看，突然“呀！”的惊呼一声。
“怎么样，是不是感受到了？”秦昱清关切的问。
“嗯嗯！”女孩坚定的点点头“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好想吃白果炖猪肚啊！”
一边说女孩是小馋猫，一边却宠溺的爬上树干用竹竿敲打枝丫上的累累白果。
“哥你往这边打些！那一串最多！你看到没有？”女孩跺脚时发间上的绒花一颤一颤跑动时宛如金蝶振翅。又一簇白果应声而落，正巧砸在她翘起的鼻尖上，冰凉的触感激得她咯咯直笑。
记忆里她之后好像也一直没射中那个靶子。只有那日夕阳下女孩追着蹦跳的果实，踩着一地金黄的银杏叶时的样子清清楚楚的落在了他脑海里。
……
“太像了！”和“不可能！”是两束绝对相悖的力量，在脑内的方寸天地间死命碰撞，撞击后的火花在眼窝深处旋转出层层涟漪，荡得人头晕目眩。却又不得不在这目眩中撕裂又缝合出往日景象。
他气势汹汹的几步上前，一把抓住景子璎的手腕。
又是那炙热到灼烧的眼神，景子璎想躲却被人抓着手挣脱不开。“王子这是做什么？”他半开玩笑道“一个小比赛而已，不至于，不至于！”
一边赢了一场，两方抵消无输无赢，多和平！
可清歌王子却好像并不吃这一套，一字一句问:“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