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太又不说话了,就这么坐在月亮和树影底下瞅他,沈朝之眼中笑意浓浓,但只低头,难得安静下来,帮太太揉脚踝,一下又一下。
小肥鸟不敢走远,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们旁边扑棱翅膀,差点从半空掉到沈朝之脑袋上。
还好被季漻川接住了。
这鸟意料之外的通人性,在季漻川手心里愣是一声不吭,但是偷摸对沈朝之的脑袋抬起屁股。
就听下方正低头的沈朝之不冷不热地说:“太太饿不饿?”
恶煞露出阴森森的笑:“等回去了,我给太太炖只鸟补补身体。”
小肥鸟非常惊恐,当场飞远。
季漻川看着那个消失在树影里的白色影子,嘴角抽搐:“你连只小鸟都要吓唬。”
沈朝之说;“不过是逗太太几句,请太太宽心。”
顿了一下,又说:“那只鸟看着肥,却不好吃。”
季漻川看他又低头帮自己揉脚踝,垂下的眼睑弧度柔软,身上依旧是佩戴着沉重古拙的金玉首饰,缎白华服垂落在地,散出槐花香幽幽。
他忽然很好奇沈朝之的过去,沈朝之的谈吐、气质,沈朝之说话时拿腔拿调的语气,甚至是那幅煞气森森的壁上画里,画中人风姿绰约的侧首。
他问:“沈朝之,你以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吗?”
沈朝之眼尾一扬:“太太怎么会这么想。”
季漻川很老实地说:“因为你讲话,总是很装。”
季漻川觉得自己都要被沈朝之带偏了。
沈朝之说:“太太不喜欢吗?只是,供养我的沈家,规矩确实很多,经年累月,我一时间也变不过来。”
“……你一直呆在沈家吗?”
他直直望着季漻川,像是能从太太的眼望进太太的心里。
沈朝之轻轻笑:“太太想问什么?”
季漻川说:“什么都想问。你对我来说实在很像一个谜团。”
沈朝之说:“太太虽然常常说谎唬人,对我倒是有许多诚实。”
他想了想:“太太,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从画里醒来,眼前就是沈家人的供奉。”
“是他们叫醒你的吗?他们有求于你?”
“正是。”
恶煞颔首:“那时新旧交替,沈家自己也多生事端,有心怀不轨的人生出欲念,也由此找到我。”
“后来呢?”
“后来……”
恶煞陷入久远的回忆,面上光影交错,最后他说:“后来,我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那是鹿鸣市传闻里沈三公子最活跃的时期,在此之前他更像是一个传言、民俗,一个吓唬小孩的睡前故事。
而那场把整个沈家都毁掉的烈火,则把他推成了鹿鸣市的一个噩梦。
恶煞笑吟吟:“太太别这么瞧着我,火不是我放的,沈家人也不是我杀的。”
季漻川郁闷:“但是你唆使的。”
恶煞不悦:“太太总疑心我包藏祸心,不怀好意。”
不是怀疑,是确定。
沈朝之生于人心的罪孽,以负面情绪为食,一旦出世,怎么可能不兴风作浪,搅弄人心。
但是沈朝之觉得这是无端的指责,“太太,如果他们心里干干净净,又怎么会跟我扯上关系呢?”
季漻川发现沈朝之真的很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但是不管怎样都是笑吟吟的,也不和季漻川争辩,只慢条斯理地说话,时不时吻一下季漻川的手心,还哄着季漻川似的。
季漻川就觉得拿沈朝之也很没办法。
他想不到恶意和痛苦究竟是什么味道,尽管沈朝之对他做过比喻,但大相径庭的感受使季漻川实在难以共情。
但是他知道沈朝之的结局。那个时候,沈朝之曾在鹿鸣市掀起腥风血雨,也最终被肢解成数份掩埋在黑盒子里,又通过某种方法,被封回壁上画中,一晃就是近百年而过。
可是……
季漻川忍不住想,可是,最开始,又不是沈朝之自己跑出来的。
他也觉得这样一闪而过的念头有些大逆不道,但是又忍不住叹气:“沈朝之,你会难受吗?”
沈朝之漂亮的画似的脸一怔:“啊?”
季漻川忧郁地说:“你会痛苦吗?一睁眼就是杀人和被杀,其实你也不想沉溺于人心的罪孽之中?”
气氛一下就安静了。
沈朝之温柔地捧住太太的脸,低头啄吻,幽幽叹气:“太太,你真是……”
尾音戛然而止。
他毫无预兆地笑了,闷闷的,像是再也忍不住,咬着太太的唇,却还是断断续续的笑。
季漻川懵逼了。
沈朝之爱怜地摩挲他的眉眼,“太太实在是个心善的人,但是怎么就偏偏遇到了我呢?”
“难受?痛苦?”
回忆着被肢解和封画的过程,恶煞愉悦地勾起嘴角:“太太或许很难理解吧。”
他说:“我是天然怀有恶意,并非经历过灾难或不幸。”
“太太的怜惜,我很喜欢。”
“但我劝太太,还是快点放弃那份,也许能感化我的念想。”
见太太还是震惊又茫然,恶煞好心地,牵起太太的手指向自己:“如果给这种恶意做一种比喻,那大概相当于……”
“太阳东升西落,明月自缺向盈,和……”
季漻川谨慎地捂住他的嘴。
恶煞一双眼含笑,借着劲吻了太太的手心,弄得季漻川谨慎又犹豫地松了力,才接着说:“和我与太太。”
季漻川心道果然,季漻川又心道妈的。
恶煞闷笑着说:“我从不痛苦。我倒是知道,太太经常觉得痛苦。”
季漻川心底确实发苦,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沈朝之,还在挣扎:“沈朝之,你读过聊斋吗?”
他说:“哦?”还是拿腔拿调的语气。
季漻川苦口婆心:“聊斋里有个妹妹,叫聂小倩。她以前也是个恶鬼。”
“但是她遇到一个书生,两人相爱,最后为了真爱回头,变成了一个有真善美品质的好人。”
沈朝之不温不火:“哦。”
季漻川说:“你看,别的民俗小说里,邪祟都是为了爱向善的。”
沈朝之应对如流:“我却只想着该怎么把太太拖下水,最好让太太和我一起下地狱。”
季漻川抿嘴:“你看,你也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朝之闻言,竟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太太,如果,我具有你所描述的那些美好的品质,然后我向你祈求爱意,没有威胁,也没有逼迫,只有等待。”
“你会吻我吗?”
季漻川怔了一下,条件反射去看他的眼睛,还是一片煞气森森的黑。
沈朝之自问自答,轻轻一笑:“不会的。太太不会吻我。太太只会仗着我的仁慈与偏爱,弃我而去。”
“我当然不会这么做。”
沈朝之幽幽说:“还是得把你抓在手心里。太太其实是冷冰冰的。反正也捂不化,我多亲几口,说不定还能给太太长长记性。”
总算回了家,他们刚进门,小肥鸟就咻一下从院子飞进笼子里。
季漻川躲了几下,但是恶煞实在很有手段,季漻川只能被抱着亲了好久好久,觉得手脚发软,但眼睛还是清淩淩的,瞅着沈朝之。
沈朝之被看得没办法了,松开手,“太太不甘心。但是太太还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季漻川安静地听着,夜风里,沈朝之身上有淡淡的槐花香。
他说:“不是人鬼殊途,是太太总在逃避。”
季漻川眨眨眼。
“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呢?”
沈朝之很无奈,又非常理直气壮:“太太,你早就没有多少选择了呀。”
“问题不在于我是不是个恶鬼。”
“问题在于,太太只能选择恐惧、挣扎、痛苦。”
恶煞在他耳边吐出幽冷的叹息:“或者我的爱。”
背脊一凉。
但愿不是多想。季漻川看着笑吟吟的沈朝之。
他知道的确不可能让沈朝之让步了,但是他还记得沈朝之欠他一个问题。应该是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沈朝之说那是一次破例。
这个承诺到现在也还有效。
季漻川就带着紧张的心情,问沈朝之到底是谁把他带出画,开始这场游戏的。
沈朝之欣赏了一会太太紧绷的神色,然后对太太招招手,看太太凑近,才低头,小声说:“是……”
季漻川屏住呼吸。
“太太见过的人。”
季漻川嘴张了张,失语半天,才惊声:“沈朝之?”
“嘘。”
沈朝之习惯性地安抚要破防的太太:“太太,别着急,等过几天,我一定告诉你。”
还能这么玩?
季漻川简直要气笑了:“再过几天,我都死了。”
沈朝之说:“是这个道理。”
季漻川难以置信,非常破防:“沈朝之,你连这都要耍我,你不要脸。”
沈朝之怡然自得,不为所动:“太太,我是邪祟,邪祟当然是阴险狡诈的呀。”
季漻川破防了,季漻川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试图抚平荒凉的内心。
沈朝之就站在旁边看着,时不时还喊一句“太太”,等遭到一个瞪视,就莞尔:“太太脚不疼了呀。”
季漻川:“……”该死忘了这一茬了。
尽管沈朝之总能把季漻川平静的内心弄得摇摇欲坠,但季漻川还是猛地冷静下来,转头看一地槐花里的鬼影。
他说:“不能告诉我谁是游戏的发起人,但是游戏规则,那几句我们本来就应该知道的话,总能说了吧?”
恶煞颔首:“如太太所愿。”
他像是早有预料,从怀里抽出一本书。
季漻川接过,一打开,这本详细地描述了他们不同死法的书,第一次浮现出同样详细的、完整的规则。
【这是一篇未完成的作品。】
【可惜的是,年幼的作家设定出一个宏大的标题,却不具备完成这个题目的能力。】
【你将扮演死者的角色,在一个月内,与你的队友们一起,完成一百种不同的死法。】
【当你们的演绎次数达到一百时,你们会被恩准解除恶魔的契约。】
前面都是一样的,季漻川屏住呼吸,去看最后一句话。
【但是,当你的演绎次数超过三次时,你的灵魂将永远堕入地狱。】
季漻川抬头,看见月光树影下,飘零槐花里,沈朝之慢条斯理地,抚弄檐下琵琶上的琴弦,似笑非笑,一如壁上那抹画中影。
季漻川低头去看书上的字,依旧锋芒毕露,墨迹清晰。尽是恶意。
季漻川就又破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