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孤零零倒在院子中央的石板上。
季漻川脚步一顿。
首先,为什么会有个那么大、那么圆的石板。
其次,院子里除了林淮,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独自住那么大那么空的地方,他好像也不会心发慌。
最后,季漻川才后知后觉,应该关心一下弟弟为什么倒在石板上。
管家嗫嚅着在门口探头探脑,不敢进来。
季漻川看了看他,索性把门关上。
“二少爷!”
门后的林管家想敲门又不敢,用气声声嘶力竭地喊:“小少爷脾气不好!”
“您快出来啊!”
季漻川打量了两眼石板上的人。
“林淮?”
他没应声,头仰着,身子浸在林荫中,偶有春光泄下,尖窄的下颌在光下白得发亮。
左手腕上的绿绸带落了地。
季漻川将那截绸带捡回了石板上,又侧身去看疑似昏迷的弟弟。
谁知林淮竟是睁着眼的,黑黢黢的眼珠直直对上季漻川的视线。
比昨晚假扮林七的鬼更像个死不瞑目的冤魂。
季漻川早知道这位小少爷有点像个神经病,大户人家娇宠出来的小孩都会有点奇怪的。
也不能说是奇怪。
少爷的性子是自由长出来的,世间凡俗不能适应那是凡俗的问题,不是少爷的问题。
季漻川非常能理解。
“阿淮,是我。”
林淮的黑眼珠动了动,沉沉的,意味不明地望着季漻川。
他轻轻说:“我没有招惹哥哥。”
季漻川不明所以。
“我没有招惹哥哥,”他说,“哥哥却来扰我好梦。”
季漻川一怔,垂眼道歉:“我不知道你在休息。”
他好似听不见,又自顾自地说:“我没有叫哥哥来。”
“哥哥却,如此大胆、不顾后果的,”林淮缓缓说,“闯进来。”
他比季漻川小,轮廓青涩。
说话时,嘴角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声音清亮,少年感十足。
但季漻川诡异地从弟弟身上感到一种压迫感。
可能是他眼下的青黑,亦或他总阴晴不定的表现,又或者空荡荡又阴沉沉的眼。
林淮好似看透了兄长平静表面下一丝颤动,眼瞳亮了些,如小孩子发现感兴趣的玩具。
但他隐忍着,甚至嘲笑着:“哥哥想跑了么?”
弟弟有点危险。
季漻川思考着。
林淮一点也不耐心:“我数三声哦。”
“三。”
但也就是个小少爷。
“二。”
小少爷顶多就发个疯,怪好应付。
“二……”
鬼就不一样了。鬼真的能把他吓死。
“一。”
林淮忽然坐起来,季漻川只觉得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拽住了季漻川的领口。
“跑不掉了,”他慢吞吞地说,“我抓住哥哥了。”
果然是个小屁孩。
季漻川难免生出了些不经意的轻敌,顺手给小少爷顺毛。
“阿淮真厉害。”漫不经心地敷衍两句。
林淮定定地看着他,见他回望过来,又错开视线,轻哼了声。
他从石板上跳下来,拍拍衣裳:“哥哥来我这做什么。”
季漻川正要说话,忽然看见他腰间挂着的锦囊,随着他的动作锦囊的形状变了变。
好像……装着一只小玉佛。
季漻川说了这几日府里闹鬼的事情。
林淮长长地“哦”了一声。
“难怪哥哥这几日,总去别人屋里睡。”
他有些阴阳怪气:“怎么,发现别的弟弟不管用,所以想起来我了?”
季漻川说:“记得你喜静,不想打扰你。”
很认真的表情。
林淮说:“哦,我才不信。”
林淮背着手往屋里走,季漻川跟上了,想问问他玉佛的事情。
季漻川经过慎重的斟酌,准备把话题从长姐的佛堂引起。
他问林淮是否也把衣物送去林容的小楼烧了,毕竟林淮当夜也曾与小玉近身过。
谁知林淮一脸莫名:“送过去做什么?里头的佛像缺这两件衣裳穿?”
季漻川一怔:“我们的衣裳上都有洗不去的指印。”
他简单描述了指印的模样,心想是不是林淮没注意到。
林淮轻哼:“谁敢碰我的衣裳。”
季漻川一脸慎重。
林淮说:“你不信?”
“喏,”他随意一指,“我的衣裳都在那,哥哥只管找,若找得出……”
略一思忖,林淮笑眯眯地说:“我就给哥哥讲个秘密。”
季漻川什么都没找到。
林淮坐在石阶上,似是很喜欢看到他神情发生一点点的变化,支着下巴笑。
季漻川一点也没有被耍了的难堪或是恼怒,他看着林淮的眼有些发亮。
像是挖到了宝。
老天呀。
这世上有命轻的,那必然有命重的呀。
命轻的被鬼吓。
命重的震慑鬼。
让他捡着啦。
林淮慢慢笑不出来了,两手托腮,扭过脸说:“少盯着我瞧。”
见季漻川真移开目光了,又有点急:“你说话啊,傻站那做什么。”
季漻川弯眼笑,蹲在林淮面前逗他:“阿淮脸有点红。”
林淮说:“被你烦的,你走开。”
走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季漻川由衷地放下了打工人的傲骨。
他在心里长叹,少爷,你是我唯一的少爷。
林淮托腮,见季漻川没注意,腾出双手偷摸给脸扇风。
有点热,降降燥气。
林淮清咳一声:“哥哥刚才在看我的锦囊。”
季漻川点头,问他能不能给自己看看里头装了什么。
林淮扯下来,丢给他。
里面当真是个精致的小玉佛,剔透的玉身,似笑非笑的佛相。
与原主记忆中,那混乱迷糊的一瞥,一模一样。
季漻川问:“这是长姐给你的吗?”
他知道不是,只是抛个由头。
林淮没什么表情:“爹给的。”
他看着季漻川的手随意把玩着那玉佛。
“哥哥喜欢?”
季漻川摇头:“只是有点好奇。爹什么时候给你的?”
林淮似怠懒地垂下眼,长睫投下阴翳,唇抿着,像在回忆。
季漻川难免期待。
“想不起来了……”
少年犹豫地拖着尾声。
季漻川有点失望。
“唔,好像又有点印象。”
季漻川凝神。
林淮忽然埋头闷闷地笑,笑得季漻川越来越懵逼,几乎要以为小少爷在发病时,才抬起头。
“这一个,是去年秋天给的。”
季漻川蹙眉:“这一个?”
林淮对季漻川招招手,满意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弯下腰,才大发慈悲地凑近他。
“这东西,”他说,“我每一年,都有一个。”
“自我出生起的每一年。”
林淮看着季漻川,小酒窝陷下的笑影慢慢淡了。
“哥哥在嫉妒吗?”
“嫉妒我有父亲的偏爱?”
林淮扯起嘴角:“我是无所谓的,只是哥哥还是莫做什么多余的事,当心惹爹生气。”
季漻川摇头:“没有嫉妒。”
他把玩着玉佛:“阿淮好像不喜欢这个东西。”
林淮说:“沉甸甸的,除了值几个钱,有什么用。”
那精雕细琢的小玉佛在他口中,仿佛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玩具。
林淮不要了,季漻川就揣上那小玉佛去外头打听。
那玉材质清透,雕工不俗,身价惊人,季漻川还以为会很快打听到它的来路。
没想到跑了一天,都没有人晓得它从哪来。
典当行的老师傅倒是告诉季漻川,这东西应当是很久之前就雕好的。
各个时候流行的雕艺、风格、细节都有不同,老师傅判断不出年代,只能说应该是传家宝。
季漻川心里呵呵笑,这传家宝林家有一沓,跟批发似的。
季漻川还得忙里偷闲管药房的账,清明快来了,祭祖的事也提上日程。
季漻川很难不破防,靠在椅子上,双眼无神地叹气。
“零先生。”
“好难啊。”
季漻川揉揉发酸的眼睛:“我来这里很久了,但是感觉一点进展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个任务。”
“我是想努力表现好的,”季漻川难过地说,“可是我的努力换不来收获。”
电子音滴滴两声。
季漻川以为零不会说话了,没想到还是听到了它的声音。
“季先生没有玩过游戏么?”
难得的问句。
季漻川打起精神,认真回复:“没有。”
“手游、端游、桌游,”季漻川一个个数,“我都没有玩过。”
电子音熄了会,零好像退出去查看了什么。
季漻川耐心等它回来。
“季先生在一家电子信息企业工作。”
“我知道,我司名下有很多款爆火的游戏。”
季漻川说:“可是,我是做维护的。”
会敲代码,会当电子民工就成。
“我上学的时候很忙,工作以后也很辛苦,从来没有玩游戏的时间。”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没有什么卖惨或者遗憾的意味,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电子音滴滴响:“季先生,通常来说,当察觉异常后,人们会试图挖掘和追溯异常的起源。”
季漻川好像悟了:“我正在烦恼怎么驱邪的事情,从来没想过林府为什么会闹鬼。”
“零先生,谢谢你。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提示。”
电子音没有回应。
季漻川按按额角,又给自己打气。
有方向了,就不用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季漻川潜意识里总是怕鬼和躲鬼,改不掉,只能拧着眉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