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到了。
林府里挂上了白幡,门上窗间挂满了细细长长的柳条。
红灯笼也撤下了,换上了不鲜艳的青灰色,迎着红蒙蒙的光。
林宅是座典型的中式庭院,季漻川本来就怕那些东西。
现在加上了氛围感,他恨不得能长出对翅膀飞来飞去。
每次走在院落之间,要是天光黯淡、人声微弱,季漻川会直接捂着耳朵贴墙走。
步伐迈得超大,就怕一不留神被什么东西拉住衣角。
林老爷病得愈发重了,不过数日,头发直接全白。
季漻川看得心惊肉跳,简直怀疑是不是林家的大夫在药里加了东西。
但是更奇怪的是,除了季漻川,好像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季漻川也就闭口不提。
西边院子空又阔,林管家让人搭了台子,供李赛仙演木偶戏。
来来往往的下人们有条不紊、乱中有序。
季漻川这日要出门,按照规矩,林家该上山扫墓。
林老爷病了,这事就该落在器重的儿女身上。季漻川并不意外会选到自己。
林管家指挥着下人们加快动作。
李赛仙在后台准备,铜锣声断断续续,很吵。
林管家抱着手,跟季漻川讲闲话,问季漻川什么时候从小少爷的院子里搬出来。
季漻川摇头,搬是不可能搬的。
他真不想每个半夜都听到鬼敲门。
林管家说:“二少爷啊,该面对的事不能逃避,何况我不告诉了您解法了嘛。”
季漻川心里呵呵笑,还好意思说,你就光叫我往外跑。
林管家看季漻川神色,有些恨铁不成钢:“二少爷,难不成您能赖着小少爷一辈子?”
这叫什么话。
季漻川说:“阿淮也很黏我。”
这明明是兄弟之间的相亲有爱、双向奔赴。
不是他单方面的死缠烂打。
林管家不信:“小少爷随了老爷的性子,最喜欢安静。”
季漻川说:“他晚上都跟我睡。”
他不回屋,小少爷就不上床,宁可躺在院子中的石板上对天发呆。
林管家表情变了变:“这样啊……”
季漻川看着台上支起了帷幔,彩色的,跟周围的白幡格格不入,觉得很不舒服。
他摇摇头:“林叔,我该走了。”
林管家说:“二少爷放心,该备的东西都备了,护卫们在小东门等您。”
季漻川看着林管家蹲在他面前,背对着自己,好奇地问:“林叔,你在捣鼓什么啊?”
林管家侧身让他看,是一箱木偶。
黑眼珠,红嘴唇,笑意吟吟。
林管家一个个地数过去:“够数了,够数了,我还以为差了一个呢。”
“二少爷喜欢哪个?”
箱子里的木偶比那日季漻川在街上看到的,要精致很多。
每个木偶明明都是同样的五官布局,但乍一看过去,各有各的特征表情。
季漻川拿起一个,犹豫着:“这是长姐?”
女木偶两腮上有晕开的红。
林管家低着头,笑意隐没在阴影里:“二少爷火眼金睛。”
这是小五,这是小七。
季漻川问:“哪个是我?”
林管家在底下掏了掏,“这个?”
与那呆滞黑眼珠对视的一瞬,季漻川又觉得不舒服,烫到似的放下木偶。
“二少爷不喜欢?”
季漻川摇头:“也不是……”
“哎,没事,”林管家说,“二少爷放心,到时候您先选,我给您换个您喜欢的就是了。”
季漻川戴上帷帽,绕到小东门,看到一伙人在那等他。
都低着头,看不清脸。
“少爷请上马车。”
那马车精致华贵,气派得很,挂着一个“林”字。
今日天色灰蒙,好似将要下雨。
季漻川扶着侍卫的手上车,风吹过,一阵寒气。
马车一路颠簸前进。
季漻川被晃得头晕屁股疼,心里很怀念现代的轿车。
他有点晕车,就打开车窗,正好看到人来人往的集市。
“好多人。”
季漻川有点惊讶。
像是有什么大促销似的,街上人挤着人,能赶上楼下超市打六折时的盛景。
马车暂停,因前头一伙人堵着路。
旁边的小贩支着摊,在卖元宝和纸人。
小贩带着小孩,一边哄小孩一边应付客人的讨价还价。
那小孩一见到车窗后的季漻川,眼睛蹭一下亮了,挤过人堆过来,踮起脚。
“哥哥,”小孩说,一脸憧憬,“你的车车好大。”
季漻川失笑:“不是我的。”
小孩问:“那是谁的?”
季漻川小声说:“是林家的。”
小孩说:“我见过林家的哥哥。”
“嗯?”
林府里没有跟小孩同龄的,季漻川生出好奇:“哪一个?”
小孩扳着手指头数:“一个、两个、三个……认识三个!”
季漻川问怎么认识的,那小孩说在街上看到的。
“林家的哥哥,全都是疯子。”
小孩踮起脚,得意洋洋地告诉季漻川自己知道的秘密:“上次我看到一个哥哥,在街上自言自语。”
季漻川问:“他在说什么?”
小孩说:“唔……什么找人之类的。”
季漻川又追问了几句,小孩子记不住事,只说自己好奇跟上去,发现那个疯子哥哥进了林府。
风吹过,小孩子打了个喷嚏:“啊啾!”
马车忽然动了,季漻川来不及告别。
那小孩可能是好奇又无聊,追着车跑,被小贩一下子拉住。
“往哪跑呢!”
小贩骂孩子:“净给我添乱!”
那小孩指着远处:“追车车……”
“哪有车?”
小贩骂骂咧咧拖着孩子回去:“别给我添乱!今天真特么冷,一会再没人咱回家去,叫你娘给你煮粥喝。”
上山时,下了小雨,细细密密的雨丝,使山里生起雾气。
林家的墓单独在一片。
季漻川带着人找到了位置,按照林管家的嘱咐摆上供品、上香、磕头什么的。
一通忙碌下来,本来有些发凉的手脚倒是热起来了。
季漻川吩咐:“这些,按着顺序一样样烧了。”
侍卫们顺从地说:“是。”
天色灰黯,坟包前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又变成晃动的火舌。
季漻川想上厕所。
沿途,一直有来扫墓的人,风一吹,纸灰飘飘扬扬。
有没烧干净的纸钱往季漻川这边窜,他加快脚步离开。
季漻川虽然告诉自己入乡随俗,但还是有些难为情,越走越远。
直到听不到哭声、也看不见火星子,才找到了个草深的地方飞快解决问题。
季漻川忧伤地在心里叹气,我真没素质。
他正要走,忽然看到另一头的山道上,多出个人影。
是老疯子。
他瞎了眼,不知从哪捡了根竹子,背着个包袱,抖抖索索地往前走。
季漻川查过老疯子,他不是青石镇上的人。
今天不太可能来扫墓上坟。
他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片不算茂密的林子后,季漻川懵逼地发现,老疯子不见了。
他猛地清醒,遽然回头,后知后觉自己在干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天色越发灰了,这一带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林叶传来的簌簌声。
季漻川先是背后发毛,然后维持着镇定。
他确认视线中再无老疯子的身影后,果断决定后撤。
一路来,他都有做标记。
但是奇怪的是,按着标记往回走,这幽幽的山路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第三次绕回原地后,季漻川脸色发白。
他被困在这里了。
季漻川捡了根断枝防身。虽然未必防得住。
山上起了雾,又像纸钱烧出的烟灰气。
季漻川找了棵粗壮的大杨树靠着,这样背后比较安心。
周围没有人,不必维持温顺的人设,他眉眼泄出一贯的疲惫与冷淡。
又有些招人疼的可怜。
季漻川缓了缓纷杂的心绪,迫切地需要有人跟他聊聊天。
“零先生?”
“零先生,”季漻川冷清清的声音不依不挠地喊,“你在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季漻川发现零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虽然似乎按照规定,它不需要跟季漻川有多余的交流。
但是只要季漻川坚持主动点,零还是会回应。
电子音滴滴两声。
季漻川脸色发白,唇色偏淡,唇中却被无意识地咬出一抹殷红。
“零先生,我好像遇到鬼打墙了。”
电子音滴滴两声:“季先生还知道鬼打墙啊。”
季漻川闭上眼,又睁开。
是天色的问题吗?总感觉眼前黑压压的,越发看不清楚了,像阴雨天躲在树荫底下。
季漻川轻声问:“我听说,所谓的鬼打墙,就是有鬼跟在你身边,捂住你的眼睛,让你看不清方向。”
“如果……”
他思考着:“如果我闭着眼睛走呢?这样鬼对我还会有影响吗?”
电子音没有立刻回应。
又下雨了,春雨就是这样,缠缠绵绵,冰凉的水滴穿过枝桠,滴在季漻川后颈。
他安静地等待零的回答,眼瞳间有隐隐的急躁,将那冷淡感冲去了不少。
半晌,电子音好像叹口气,又带着嘲讽地说:“季先生没有常识。”
季漻川并不认可:“所谓的常识,都有一定的应用场景。我只是不熟悉这个领域,不该因此被你嘲笑。”
电子音滴滴两声:“那季先生想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