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先是一架斑竹小屏风,挡住后头的黑沉沉的弄堂。
朱漆楼梯往下,铺开一座栽满粉白虞美人的庭院,层层叠叠地堆到石英坛角。
季漻川也听到声音了,就在二楼,没听错的话好像还是麻将声。
他暗自捏着水果刀的手就松了,觉得自己可能是太过紧张,找了个地方把花放下。
汪建过来帮忙,俩人又唠了几句嗑。
这时头顶传来唧唧啾啾的叫唤,季漻川抬头,发现廊下挂了个小叶紫檀四方鸟笼,里头只有一只肥嘟嘟的文鸟,毛色鲜亮,看得出被照顾得很好。
汪建偷偷把鞋上的泥蹭在石英坛边。
他抬头瞅一眼文鸟,说:“这是沈老板养的,可精贵了,精贵得很。”
季漻川觉得这位沈老板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
他跟着汪建上楼,因为得找沈老板拿花钱。
耳边劈里啪啦的洗牌声越来越大,却没盖过他们一步步踩上木楼梯的声音。
像某种交织的、醒目的出场旋律。
季漻川踩到最后一级时,远方恰好传来一声遥远的闷雷。
他条件反射地往外看,天空黑而沉,远山、旧楼、蜿蜒窄巷,过目一切都是灰暗的。
除了脚下那一片粉白虞美人。
“怎么啦?”
汪建站在季漻川身边,也去看天空:“哦,是要下雨了。春雨。”
“你带伞了吗老汪!”
屋里传来一声女声。
汪建赶忙进去,“老婆,我忘记了。没带。”
季漻川跟在后头。
麻将桌旁坐了三个人,左边的是个青年,正无聊地堆牌推牌玩。
右边说话的女人叫李连艺,跟汪建是夫妻。
她哼一声,眯起眼睛笑:“我就知道你会忘记带伞,所以我出来的时候拿了两把!就放在楼下!”
“小米啊,你看我们家老汪,一天天的,啧……”
李连艺咂嘴叹气:“你说说你,你离了我可怎么办啊!”
叫吴小米的青年打了个哈欠:“李姐,汪哥离了你是不行。”
他眼睛一转,看向季漻川。
“哟,”吴小米说,“景止来了啊。”
“打麻将不?”
吴小米又打哈气:“今天也是好玩,刚刚三缺一,现在又成五个了,反正就是不能刚刚好四个人呗。”
汪建赶忙说:“你们打,你们打,我就是过来交个房租,一会就走了。”
季漻川一直没说话。
因为从踏进这间屋子的第一步起,就有一双眼睛定住,目光一直留在他身上,说不清带着什么意图。
那目光毫无疑问就是沈朝之的了。那位沈老板。
沈朝之靠着一把圈椅,手肘抵在椅边,指尖漫无目的地,摩挲椅上起伏的纹路。
他一身缎白长衫,看穿着像某些清素清高的老派画家,但又佩戴着沉重的金玉首饰,尤其是拇指那枚绿幽幽的翡翠指环,和身前那个大得不得了的金镶玉链,在灯光下非常晃人眼。
配合沈朝之的坐姿,简直是在逼人返现归古,跪下大喊给老爷请安。
季漻川眼角抽搐。
他一眼就看出自己和对面这位八字尤其不合。
因为对方明显尤其有钱。
李连艺和吴小米嚷嚷了好几句,两人都想再打几圈麻将,但是汪建说什么也不肯上牌桌。
嚷得烦了,李连艺扭头喊季漻川:“景……景止?景止小弟,你过来!”
季漻川还是不太会打麻将。
他犹豫的几秒里,一直安静的沈朝之忽然动了。
他毫无预兆地起身。
李连艺和吴小米开始洗牌,沈朝之则是绕过圈椅,来到了对面,拉开了椅子。
“请坐吧。”他说。
季漻川就觉得沈朝之是个好人。因为沈朝之很客气地帮他拉椅子,沈朝之说话时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
虽然眼瞳黑黢黢的有点莫名吓人。
但是他坐下了,沈朝之还站在他身后,帮他把椅子又往里推了推,见他好像有点懵,还很客气地低头,轻声告诉他:“这样会更舒服些。”
他身前沉沉的金镶玉链硌到季漻川的后肩。
“景止……”
“景止。”
沈朝之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吐出来的气轻飘飘擦过季漻川的发。
但是声音是好听的,非常动人。尤其他刻意放低,轻缓地问:“景止,有觉得舒服吗?”
季漻川点头说有的,季漻川还说了谢谢。
季漻川惭愧地低下头,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仇富,沈朝之是个很有教养的人,他不应该在心里偷偷嘀咕人家。
汪建虽然一直不愿意上牌桌,但很乐于坐在别人身后看人家打牌,并且经常指挥出牌。
正好季漻川不熟练,他不介意汪建坐在他背后,所以在忍受了几次李连艺的白眼后,汪建就赶紧挪着凳子过来了。
季漻川话少,脾气好,汪建爱指挥出牌,但要是打错了会赶紧把自己摘开,就很喜欢季漻川这种牌友。
牌桌上,大家会越来越放松,顺着不知道谁起的话题开始唠嗑。
季漻川于是大概知道了几人的身份,都是他的邻居。
他家住三楼,吴小米在他楼上。
吴小米是个毕业几年的家里蹲,靠吃父母老本混日子,每天沉迷玩电脑,不经常出门。
汪建在附近某个小公司上班,应该只是普通业务员。
李连艺是第一医院的护士,这几天不值班,就爱约人打麻将。
她还奇怪:“楼下小张最近去哪啦?她不在,我们老三缺一!”
汪建接过话茬:“小张好像出差了,出差。”
李连艺捏牌的手一顿,似笑非笑的,扫汪建一眼:“你对人家的行踪倒是晓得不少嘛。”
汪建一下闷了:“听人说的。”
季漻川还在思考打三筒还是二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连艺忽然就和汪建吵起来了。
到底还是顾忌着外人,俩人没吵很凶,就拌了几句嘴。
李连艺把牌一推,挂脸色了:“差不多了,散了散了,回去休息了。”
“沈老板,谢谢你啊,下次再一起打麻将。”
吴小米也觉得没意思:“汪哥,你就不能坐上来打吗?你在那东看西看的还爱说话,有没有点麻德?”
汪建犟嘴:“景止不会玩,我照顾他点啊,照顾一下。”
吴小米就转头骂季漻川:“你也是真菜!他都报牌了,你还给沈老板放炮!还特么是个清一色炮!”
季漻川:“……”果然不该打二万!
忽然外头又响起几声雷,透过窗,能看到原先稀稀落落的雨点咻的就变大了。
李连艺喊:“老汪,去楼下拿伞!我去拿包!”
汪建说:“哎,哎!”
吴小米在楼梯口往外瞅,自言自语:“这雨还行啊,反正离家也不远,就当洗澡了。”
一片说话声里,季漻川接起电话:“喂?”
那头也是簌簌雨声,徐暄暄抹掉脸上的雨水。
“景止,喂?听得到吗?”
季漻川环顾四周,找了个角落,“嗯,怎么啦?”
“出事了!”
徐暄暄急得口齿不清,缓了好几次,磕磕绊绊地跟季漻川讲:“你老板,那个刁薇……她的尸体不见了!”
季漻川说:“啊?”
徐暄暄飞快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她去了第一医院急诊部,想调取当时的录像,看那个病人长什么样子。
翻找的过程里,她忽然注意到,另一侧的实时监控里,有个人溜进停尸房。
而徐暄暄他们派出所,把刁薇的尸体,暂时安置在了最近的第一医院停尸房。
她当即就有种不祥的预感,马上叫保安一起去拦人。
几个人追过去时,对方已经推着尸体跑了,双方一前一后在医院走廊狂奔。
他们把人堵在了楼梯间,徐暄暄离得最近,正准备擒拿对方,忽然,对方把尸体一整个摔下楼梯。
所有人都懵了一下。
然后那个人毫不犹豫地转身,三两步登上楼梯间的窗口,直愣愣地,从楼上跳了下去。
楼外传来尖叫。
几秒的呆滞后,徐暄暄立刻下楼,同时打电话给同事。
她对第一医院不熟,出了楼梯绕了好几下才跑到事故点。
然而,除了一地血,什么都没有。
楼梯间里,那个被推下去的刁薇的尸体,也凭空消失了。
徐暄暄现在还在医院,站在雨水里,抬头,仿佛还能从窗口看到那个毫不犹豫往下跳的黑影。
她闭上眼,深呼吸:“我个人认为……应该是团伙作案。”
“景止,你最近一定要小心,凶手不止一个人。”
“我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徐暄暄沉声,“你一个人,千万要注意,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
季漻川听得背后发毛,“暄暄,你有看到跳楼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吗?”
徐暄暄说:“是个女的,有个保安说,好像就是急诊部的护士。”
季漻川捏着电话一回头,身后,李连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弯着腰。
她把季漻川吓到了,好像还很高兴,仿佛偷听他电话也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李连艺笑呵呵的:“景止小弟,我们带伞了,送你回去吧?”
季漻川问:“李姐,你今天有去过第一医院急诊部吗?”
他以为李连艺会说没去过之类的。
但没想到,她猛地弯腰,盯着他,脸上还是笑的,目光却一寸一寸的,从他的眼睛,移到他额角的伤口上。